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饭桌上头一回摆了一盘凉拌苦瓜。我此前从没见过这东西,于是好奇地问大人:“这是什么呀?”大人回答我说:“这是苦瓜。”
苦瓜?苦瓜是什么?
我仍然有些不理解,仍然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接着问他们:“苦瓜是什么?”
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向我解释这东西,也可能是懒得向我解释,也可能是故意不向我解释,干脆对我说:“你尝了就知道了。它好吃得很!”
我听信了他们的话,果断夹了一筷子试吃,咀嚼了几下后迅速吐了出来,一边开口抱怨:“好苦!好难吃!一点都不好吃!”一边心里认为他们在故意捉弄我。
他们见我反应这么大,纷纷乐了,然后一大筷一大筷地夹了苦瓜往嘴里送,重新鼓动我说:“它真的很好吃!清香又有回甘。夏天吃最好,还清热去火。你再尝尝!”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连忙摇头表示拒绝。
尽管他们说的十分真切,但我却坚定地不想再尝试。他们看出了我的抗拒,于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以后会喜欢吃的。”
鉴于刚刚才被他们欺骗,因此我非常怀疑他们话里的真实性。心里有点不高兴地想:怎么会呢!这么又苦又难吃的东西,我肯定一辈子也不会喜欢吃的!
后来桌上再有用苦瓜做的菜,我从来不夹一块,不尝一口。我非常有态度地向大人们表示自己意志的坚定,绝不动摇一下。他们最初还试着继续劝我接受它,但后来拿我没办法,也就放弃了。
儿时的日子真是简单又幸福啊!整天想的就是赶紧做完作业去玩,别的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尤其寒暑假在乡下住的时候,玩的花样可多了。整天和小伙伴到处跑,爬树、挖泥巴、下河塘,抓知了……
归家时,浑身脏兮兮的。大人用洗衣裳的大盆子装满了热水,放在院子里,然后让我坐进去,给我洗澡。夏夜里还有着白日残留的暑气,光着身子泡在水里,一点不冷,温度刚合适。我一边玩水,一边抬头看满天的星星。星星一颗颗紧密地挨着,璀璨熠熠。“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我一边背唐诗,一边在满天繁星中寻找牛郎织女在何处。
暑气一点点地褪去,夏夜的清凉从暗处慢慢渗透出来,逐渐渗透到人们心里。没有空调的乡下,人们也能睡得香甜。
白日里,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院子里,种的几棵果树挂了果,养的家禽们在圈里悠闲地走来走去,大黄懒洋洋地卧在脚边,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自在极了。
很多年之后,我已经长大了。当桌上照例有苦瓜时,他们居然再一次对我说:“尝尝吧,它真的好吃的。”鬼使神差地,拒绝的念头犹豫了一瞬,我拿着筷子的手竟莫名其妙地朝苦瓜而去,夹了小小一片,然后半信半疑地尝试。
奇怪!口腔里依然蔓延着一股苦意,但那苦味却是淡淡的,全然不像小时候吃的那口一样让我迅速想吐,反而在我嘴里完成了咀嚼的过程而成功下咽。
我怀疑是恰好吃到了一块不苦的,所以又吃了几口,依然苦得不如儿时浓烈。
大人见了我的反应,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得到了确认一般,颇有底气地说:“看,没骗你吧?你会喜欢吃的。”
我没开口,心想,算他们说对了一半,苦瓜是不难吃了,我却谈不上喜欢。
不过我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原来自己这些年来活过的每一天都在改变,然而这种改变是潜移默化的,难以察觉的,却在吃到同一道菜的时候,因为全然不同的感受而暴露出来。
那么我的改变又是由于什么呢?在孩童天真浪漫的底色上,我的经验又增添了什么呢?
答案是——痛苦。
例如吃不到的糖果,要不到的玩具,考不到的第一,得不到的表扬……自己流过的眼泪就像苦瓜身上的结子一样多。
大人们一直对我说苦瓜是好吃的。小时候我信以为真,后来以为是苦瓜的回甘,但其实两次我都只尝到苦味,一点儿甜味没有。到了现在嘛,我认为大人们根本就不是在单纯吃苦瓜,而是借着苦瓜在回味自己的人生。所谓的先苦后甜嘛!
史铁生说过:“苦尽甘来,对,只要是苦尽甘来其实怎么都行。只要能苦尽甘来其实都不是坏事,怕只怕苦也不尽,甜也不来。其实都用不着甜得很厉害,只要苦尽也就够了。其实都用不着什么甜,苦尽了也就很甜了。”
想来大人们说的回甘何尝不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安慰呢?苦瓜确实是苦的,也确实有回甘。经历了人生的痛苦后,苦瓜的苦压根就不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