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浮生半日闲,我且受用这午后时光,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想做。哪怕是翻几页书,看一部电影,或者睡一觉。我懒得动弹,也不想说话,就连音乐也是关着的。我只是静静地在阳台上沐浴着冬日暖阳,任思绪像天马行空的浪子,满世界游荡。
愈而复发的感冒再次袭遍全身,村医开的独家密方,原来是虎狼之药,自认为还算强健的体魄,竟也难以抗拒药物的作用。迷迷糊糊间,我仿佛看见一袭华美的锦袍,有一只虱子在饮血,像优雅的绅士品味一杯陈酿。
悬挂在天际的夕阳,在暮霭里摇摇欲坠,然而它终究是个强大的天体,永远不会陨落,因为自带光芒,所到之处必定光明。而那小小的山脊自以为是,竟可以给这世界披上黑色的外衣,让它黯然失色。太阳永不停息的奔波,它不知道身后的阴暗足以让这世界憨眠。不远处的滚滚车流逶迤前行,夜幕下的这座小城开始躁动。
我极力地睁大眼睛,近乎于吃惊的模样想看清那锦袍里的身躯和容颜,然而终究是徒劳。我索性放弃一探究竟的好奇,随他模糊的轮廓如同打了马赛克的电影画面在我眼前流动。那绅士般的虱子贪婪地啜饮着八二年的鲜血,那身躯并无觉得疼痛。恍惚间,那虱子幻化做人形,穿了黑色的燕尾服,手持高脚杯,邀我同饮。他绅士般的风度令人难以拒绝,他说那锦袍里包裹着一位八二年生的艳妇,沦落于风尘,留恋于床笫。他饮血如同品酒,艳妇的血里有政客的味道,有商人的气息,还有文人的酸爽……不一而足,五味杂成,是血中上品,饮中佳酿。
我到底还是难以抑制心中好奇,竭力想一探袍里乾坤,于是伸手去解她那腰间束带。然而,并非有美艳的胴体,不过是一个枯瘦如干尸的学究。我看的清他那深邃的眼眸,看向无涯的远方。面色深沉而严肃,略带弧形的髭须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突兀地镶在嘴唇上方。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杜夫雪茄,他点燃,但并不急于吸,而是像一个老牌的英国绅士,徐徐倒吹两口,吹去雪茄点燃时吸入的杂气。接着他真正意义上吸了第一口雪茄,然而他并不让烟气途经他的肺部。他显得从容不迫,轻轻的吐出烟气,瞬间,这斗室被香烟弥漫。他享受地微闭着深邃而又略显空洞的眼睛,不再看向远方。他就这样整日地思考人生,像古老的中国学者,闭着眼睛格物致知。
那虱子也饮了他的血,颇受了他的濡染。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咿咿呀呀,诗曰子云,它说人生天地间难免要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又说人活一世难免要欢欢喜喜,哭哭啼啼;还说蠢才们不必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贵有恒,何必起五更睡半夜,整日里彷徨……
我正要和那虱子辩论,却感到后背一股寒凉。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缓缓地回头去看,那锦袍里不知何时已换了主人。一个牛头马面的政客在台上演讲,他说当我们美丽的家园遭受外族入侵,我与你们同在;当我善良的子民,生命遭到屠戮,我与你们同在;当瘟疫和洪水席卷了我们的家园,我依然与你们同在……我在台下仰望,他慷慨激昂的演讲,感染着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我。所有人都高呼——阿门!以附和他的激情。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甘于这样的平庸,在人群中振臂高呼——快使用双截棍,吼吼哈嘿……那虱子在台上跳,仁者无敌。台下的人群开始躁动,嘴里不再只是附和阿门!他们以前所未有热情,以更加新鲜有力的方式抒发情绪。政客内心的火焰也被点燃,手拿双截棍在台上挥舞。
突然,高悬的夜空传来甜美的女声,平静而祥和,安抚了躁动的人心。台上的政客身旁,从天而降的少女,轻启丹唇——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所有人被这天籁之音打动,立刻放弃双截棍,手拉着手荡起双臂,轻轻跟着和。声音像浪花朵朵,在宁静祥和里绽放。台上的歌者,穿着锦袍衣袂翩跹,连虱子也从未有过的可爱。我也沉浸在这样的安详里,和人潮里的陌生人拉起手,荡着双臂,唱着歌。
人海里荧光闪烁,我在朦胧里看向远方,人海里的那个我在大声歌唱。暮色四合,我的头脑发热,脊背生凉。一个丈二的和尚拿着一杆丈八的枪,顶着我的脑袋,硕大的虱子趴在他那丰腴的脖颈上。我不顾死活地哈哈大笑,他将枪管抵进我的喉喽。我并不觉得这冒犯了我的体面,反而生出一丝兴奋,我大口地咀嚼着那杆长枪,是巧克力的味道。那和尚惊慌失措,大喊着扣动扳机,爆米花穿过我的喉喽,路过我的肠胃,最后散落一地。虱子欢天喜地,跳跃着捡拾,仿佛这是他平生最快乐的事。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山脊也躲藏在无尽的黑暗里,月亮没有来,星星没有来,只有妩媚的霓虹在闪烁。大和尚不见了,锦袍还在,那虱子也在,我也在。我像一尊修行千年的佛,参不透这袍里的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