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5日 星期一 第一天(1)
鲜亮的色彩刺激得我睁不开眼,嘈杂的声音震荡着耳膜,却又无法辨识来源。我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寒气一直渗透到骨髓里,四肢麻木不堪。空气变重变稠,像有形的实体向我压来,我尖叫着不分方向地乱跑,身体突然悬空,随即摔倒在地,什么东西跟着盖了下来。
我睁开眼,扒开脸上的被褥,呼吸顿时顺畅了,针扎般的麻刺感在四肢里窜流。我呆呆地凝望着头顶,半晌才明白,我从床上掉下来了。我揉着摔疼的脑壳打量周围,房间里光线昏暗,陈设简单,觉得眼熟,又记不起是哪里。
四肢的酸麻有所缓解,我抱着被子爬回床上,闭着眼睛想了想刚才的梦,大脑一片空白,睡意也在落地时惊散了。
鸣笛尖锐,紧急刹车摩擦出更加刺耳的声响,还有剧烈碰撞引起的空气震荡。我想起来了,混乱是刚才的梦留给我的总体印象。但是这种感觉很是真切,就像……我转头看向另一边,深紫色的绒布遮住窗户,灿烂的阳光从窗帘没有捂严实的地方钻进来,将丝丝缕缕的鲜亮泻进房间里。
我起身想去看看窗外发生了什么事,随即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己赤身裸体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我裹着被子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别人我才松了口气。也许不一定。房间里一览无遗,除了那个半掩着门的独立卫生间,里面亮着的白炽灯光。过道左边的墙上有面高度及腰的镜子,透过镜子看到卫生间半掩的磨砂玻璃门和贴着白色瓷砖的一块区域,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盲区。
我听到了水龙头放水的声音。不对,是机器发动的轰鸣声,而且是从窗外传来的。但是门后的阴影肯定不是我的幻觉,地上好像有只脚就要伸出来了。天啊,真的有人在里面!我该怎么办?继续装睡吗?刚才从床上摔下来弄出那么大的声响……
鸣笛声下了我一跳,我回头看了眼窗外,再次凝视镜子,没有脚从门后伸出来,阴影也没有变化。应该是没人了,我深深舒了口气,准备起身去看窗外发生了什么事时,投入眼帘的东西差点让我笑出声来。窗台下靠墙摆着一张茶几,两边各放一把宽大凉椅。其中一把凉椅上整齐叠放着白色印花T恤和淡蓝色牛仔短裤,紫色内衣和肉色内裤摆在上面。尤其是看到凉椅下面的一只平底凉鞋时,我更加断定,这是我的专属空间,只有在我独处或者感到安全自在时才有的习惯,第二天要穿的衣物收拾好放在醒目的地方,却总是忘记把鞋子归位。印象中我似乎经常穿着一只鞋,满屋子里蹦跳着去找另一只鞋,“都快变成你早上必备的有氧运动了”,某人这么评价过我。
某人是谁?我下意识地搜寻着相关的信息,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
“……都快变成你早上必备的有氧运动了。别跳了,当心摔着。告诉我在哪,我去帮你拿。”熟悉的男声在记忆深处播放,我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那无奈的语气中带着宠溺,却想不起他是谁。
“我要是记得昨晚就拿过来了,你去找一找嘛。”
“你就尽管使唤我吧,等你哪天把我丢了看你怎么找。”
“鞋没长腿,你也没长啊。赶紧帮我找找,我还着急上班呢。”我坐在床上推搡他,他伸手要来揉我的头,比草图还粗略的面容慢慢凝聚,那是一张模糊的笑脸,没等我看清楚,它已像水波般在我脑海中慢慢散开,而激起波纹的呜啦声由远及近,还混合了警笛,显得格外尖锐和迫切。
我有些懊恼,不过至少确认了一点,在卫生间门背后作怪的肯定就是另一只凉鞋。我撇开思绪,裹了床边的浴巾下床,赤脚走向窗边,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瞬间的明亮刺得我睁不开眼。等我适应了强光再往外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眼望去,楼下已经成为车的海洋了。
我所在的大楼位于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十字路口发生了车祸,一辆白色的箱型货车撞上粉红色小汽车,小汽车翻到在路中央,堵死了东西方向的两车道。很多从西边来的车想从楼前广场借路,挡住了停车场的出口,两相不让,结果谁都动不了,只能互相按喇叭泄愤。医护人员从货车里救出司机,在担架上固定了他的脖子和右腿,然后抬进救护车里。小汽车的司机还困在车里,一只纤细的胳膊露在驾驶座侧的窗边,上面血迹斑斑。警察和白衣大夫围在汽车周围,比划着怎么施救。
楼下的一幕让人看着心塞,开车上路,即使你不去伤害别人,也难保不被别人伤害。
我放下窗帘,眼前再次陷入昏黑,我顿时迷失了。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这些本来应该是在我醒来第一时间就该清楚的事情,此刻思考起来,竟然是一片空白。
房间里除了我的那身衣服外没有私人的东西,我应该是在旅店宾馆之类的房间里。我的目光落在对面靠墙的红木衣橱上,房间里一览无余,那里是唯一需要检查的了。
我绕过床走到衣橱前,抓住柜门拉手时迟疑了,若是我拉开门,柜子里会有我接受不了的东西蹦出来吗?毕竟柜子的体积比双人床小不了多少,装什么都够了。
柜门砰砰砰地响起来,我吓得缩回手,随即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声音来自门外。我松了口气,转身走向房门,眼下柜门显然没那么急迫。
“谁啊?”我拧开安全锁时问。
“客房服务。”说话的是个男声。
“我没要客房服务。”我拧把手的手迟疑了一下。
“这是入住我们酒店附带的服务。”
大白天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打开房门,看见站在门外的服务生两手空空。“什么服务?”
“叫你起床。”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湖蓝色衬衣和米白色雪纺布长裤,领口敞开,露出紧致结实的肌肤,不像是酒店服务员。他目光纯澈地看着我,一本正经的表情无法掩盖眼底暖融笑意,整个人象吸饱了阳光一样,浑身散发出旭日东升般的活力。我不自禁地想象手指抚摸到他宽阔胸膛的触感,顿时产生一些模糊的想法,待它变成清晰的主张时——请眼前的男人当我的人体模特——我想起来那个还没打开的衣橱里装的东西,非我的画包莫属了。
“我的服务到位吗?”他眨了眨眼睛,促狭的笑容象漆黑的山洞里突然亮起的火光照进我的心里,一些烟雾般的思绪在我脑中升腾,我抓不住实质的感受,本能地回答他:“你不是服务生。”
“我又没说过我是。”
“我认识你。”
“我是谁?”
“忘了。”
他笑得越发灿烂。“还真是现世报啊,刚刚我捉弄你,这么快就还回来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语气恳切,“在你敲门时我正想弄清楚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感觉答案就在嘴边,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我认为他能给我想要的答案。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你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我们?”
他伸手要捋我额边乱发,我不自在地躲开了,他却把我的侧身当做进门的邀请,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我还在揣测记忆中帮我找鞋的人是不是他,他突然的撤离让我有种表错情的难堪,转而跟在他后面抗议:“我认识你并不代表要邀请你进来,我——”
他猛然转身,我差点撞在他身上,两人面对面站得这么近,我十分窘迫,不敢轻举妄动——裹在身上的浴巾似乎有松动的迹象。
他向我走了一步,同时抬起手,我退了一步,双臂挡在胸前,“你……你干什么?”
他的双臂越过我的肩膀,作势要抱我。“啪”地一下,室内突然大放光明。我眯着眼睛适应灯光,身后“咔嚓”一声,心也随之一颤,门锁撞进锁眼里,房门关上了。
他撑着墙,进一步地把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研读着我的表情。他神色迷醉地凑近我的脸,几乎就要亲到我。我脑中高速运转,寻找应对之策。
“真有趣。”
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抽身往里走。
我望着他淡然自若的背影,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被连番他戏弄后还让他在我的地盘放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冲到四下打量的男人面前,“我不认识你,这是我的房间,请你出去。”
他恍若未闻,稍稍上挑的薄唇似在微笑。我烦乱的情绪在他无声凝视中悄悄净化了。他身上仿佛有种惹人生气又无法较真的气质,如此魅力十足的男人我都会忘,我怀疑若不是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就是看着帅哥就认为眼熟。
“你说得对。”
我花了点时间想起我刚才说了什么。“那你还不出去?”
他的眼光下垂,扫向我的胸部,目光不邪恶,却很讨厌。我再次抬手挡在胸前,察觉到靠他太近,又退了两步。
“你有一颗完整的灵魂。”
有病。我懒得理会他时不时冒出的奇思妙语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进门前没跟你说清楚吗?我来叫你去吃早餐。”
“你只说叫我起床,而已。”
“是吗?”他大大剌剌地往床上一坐,视线也随之矮下去一截,我顿时很想把浴巾往下扯一扯。“赶紧去换衣服吧,我在这等你。”他拿起床上的电视机遥控器按下电源开关,在我正要退进卫生间时补充了一句,“顺便想想我是谁。”
锁上门时,我依然为他的反客为主愤愤不已。
凉水泼在发烧的脸上,脑子清醒多了。再次确认了门锁好,我抓起挂在门后的毛巾擦擦脸,专注地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椭圆脸,尖下巴,五官灵秀,只是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一晚上的睡眠也没有为这具身体注入多少生气。看着挺眼熟的,这是我吗?为什么跟我以为的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出来。
十指插进发间,乌黑的及腰长发象绸缎般光滑秀泽,一路梳下来,虽然有些打结,却没有几根掉落的头发,拥有如此优质发丝的人,难道身体会有什么毛病吗?可是为何镜中的人看上去那么忧郁,凝望我的眼神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我不久前见过这张脸,一张比这小很多的脸,一张卡片,上面的名字是林玲……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参考,一个名字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玲玲,你好了没有?
我正要回答,张嘴的瞬间却明白了,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
马上就来。我脑中的某些神经应和着。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噢,知道了。
我急忙在记忆中搜寻这个片段的前因后果,声音戛然而止,连最初的提示都忘了。
太着急了,我暗暗告诫自己,轻一点,慢一点,再自然一点,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待记忆再现。
周围起了变化,身边水汽氤氲,空气也比之前热,世界却更安静了。门外响起窸窣的动静是真实发生还是回忆?我不敢睁开眼睛确认。轻微的摩擦声仿佛触手可及,是开门的声音,门轴在转动。我屏住了呼吸,感受到脚步声缓缓靠近,有人绕到我的身后,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腰,厚实的胸膛贴上我的肩背。
这种感觉很亲切。
我轻靠在他身上,他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我的颈侧,一阵酥痒。他的头埋到我的脖颈间,湿润的唇吻上我的肌肤,我的身体在他怀里战栗,惹得他轻笑出声。
我偏头想蹭一蹭被他吹痒的脸,蓦地睁开眼睛,卫生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自嘲地摇摇头,再次看向镜子,里面出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它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我倒抽口气,差点叫出声,定睛再看时,镜中只有一个神色惊慌的女人,后背贴在白色瓷砖喘着粗气。我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卫生间一览无遗,门也锁得好好的,门外传来播放电视的声音。
是我的错觉吗?有东西在我身上游走,我吓了一跳,低头才发现是浴巾在胸口急剧的起伏下松脱滑落,我及时按住它,却不可避免地想起外面那个男人戏谑的眼神,刚才不及细思的尴尬之情涌上面颊:浴巾遮住了身体上下最私密的部位,却给人更多的遐想,我还恍然不觉地跟他纠缠了那么久。该死的男人。我解开浴巾,脸红得几欲滴血,我进来时并没有把要穿的衣服一起拿进来啊……
“砰砰砰”的敲门声打断我的思路。磨砂玻璃门很厚实,但门后多出的阴影让我很难放心,再次裹上浴巾,聊胜于无。
“你进去那么久在干什么,把门打开——”
“我正在换衣服。”
“我知道。可是你衣服都没拿怎么换?”
我沉默了。应该叫他先出去,可是面对面都赶不走他,隔着一扇门,他会听我的吗?
“你把门打开,我给你递进去。”
我愕然以对。自己最私密的衣物被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看见已经够难堪的了,还要让他动手去碰吗?
他再次敲门。“林玲,听到了吗?”
“你先出去,我换好衣服去找你。”
“随你便。”
门外的阴影矮了下去,然后消失了。电视机的声音突然中断了,随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我开了一条门缝观望,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却发现了我的衣服整齐地码在门口。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将衣服和落单的凉鞋拿进来,锁上门后一一换上。衣服摸上去潮乎乎的,还有股味,但也只能先将就一下了。我穿着衣服,让陌生男人为我拿贴身衣物的难为情再次袭上心头,因此得到了一个结论,他绝对不是记忆中那个跟我亲密无间的男人。
我感觉牛仔裤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看了看,终于想起那个不速之客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