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普陀|呼 吸

英才街旁边又有英才一街二街三街四街,都是英才,我这蠢材要来喽!我哈哈大笑!还没接上气儿,突然呼吸变得局促起来,嗯哼,看房是个体力活儿,这里新开发的楼盘林立,一转悠就一天。我用手压住胸口,溜饿了?

我的眼睛从街道左边扫过,又转到了街道的右边,想找个地方坐下,忽的,那座钢筋水泥的高层建筑在我眼前扭曲、荡漾起来,紧接着生生被撕开一个角,天空也开始抖动,破开个口子,然后抛下一张温热做的网罩下来,我再不能行动。

仰望天空,又一次,那种隔世的感觉袭上来。

我的人生不是用年来计的,是用“世”,但每当我恢复记忆时,就有数也数不清的“世”扑面而来,像录像机倒带、视频快放,历历展现。我喜欢用“次”来称呼我的“世”,也许潜意识里想简化那种紧张、沉重的感觉。

这次和另一次,是我无以计数的“世”里具备超记忆的两次,不时地回放过往历“世”的情景,我清晰地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世”,因为此生碌碌无为却欢喜非常,我默默地等待着欣喜的时刻。

无数次的世,我变换莫测,无法把握,听天由命。我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或是非男非女,也有动物的记忆,模糊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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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次,我仿佛与他是分开的两个人,我们可以对话,我的灵与他分割了。他是独立于天地的一个苦闷的人,他用一生祈祷,希望可以结束他的世世,他热切地清苦地等待了一生。

他称呼自己“书”,像叫别人的名字一样叫自己,无所谓好不好听。 

他一生里有很多次“世”的记忆来袭,那种时刻来临之前有预感,得放下一切等着,等那些莫测的记忆来临,随老天的性子随机爬取。 

每到这一时刻,书必须驱车北进,城市北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盘山、停车,再徒步走上山顶。无论四季、无视风景,他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站下,仔细呼吸一会儿,不看不听,等那感觉渐渐逼近,他的世界就来了。 

来时的路上天空蔚蓝无云,现在头顶上却聚集起乌云,乌云渐浓渐重,天暗黑下来,山里的天,真是说变就变,而远山的起伏被一缕白亮的光勾勒得更加清晰绵长,那边的蓝天与这边的乌云突兀地衔接在一起。书挺胸站立,深吸口气仰脸向天。

枝无声摇曳,上衣被吹得鼓涨涨的,裤管里灌进扫着地面的风,他冷得打了个哆嗦,这种孤寂伴随了他一生,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任风在身边盘旋。时间和现实退去很远,唯有天、地和他。 

书知道,灵魂是存在的,这点他很是清楚,很久以前他会对别人说,后来不说了,因他想,即使有人信,也没什么意义,信与不信的人,都会离去,最后留他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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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更暗了,连翠绿也不再跳动,树枝摇动,叶子哗哗地响成一片,风穿梭于树枝间吹出哨声,在山谷里盘旋。书睁开眼望着乌云翻滚,微微笑着,问:“这次来的是哪一个?你,来吧。” 

一道光从门缝照进来,正好照在脸上,她立刻眯起眼睛,稳住托盘,小心翼翼,碎步前行。她推开门,因为裙子太长,抬脚迈门槛时差点绊倒,吓出一身冷汗。屋里没有声音,小姐还没醒呢,她把托盘放在小桌上,又掩门出来。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从小就做这件事,她是个仔细的孩子,想着以后在小姐身边升成贴身大丫头,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出错。小丫鬟头上梳着两个小发髻,细脖子撑着个大脑袋十分机灵,她刚出门就一溜烟下楼去了。 

书笑了,那次的命真是意外地好。 

耳畔响起叮当声,声音渐渐大了,他看见满眼的黄沙,身体疲惫至极,这个活儿早就不想干了,这一票之后吧,回去跟家里商量。

驼铃的声音,是大漠里的乐曲,苍凉而动听,骆驼甩动大蹄子,沙子被踩下沙坡,骆驼真是既温顺又坚实的伙伴。长年驼货行走大漠,把默德练得强壮刚毅,但几次险象环生之后,胆子越来越小,他害怕了。一阵阵的飞沙扑来,他包裹严实的头巾仅仅露出两只眼睛,脸上仍旧被打得生疼,手向袍子里缩缩,天地相连,被昏黄笼罩,他心里很是愁得慌。 

书睁开眼,乌云不再搅动,天光亮了些,所有的飞沙走石不再笑闹,他说:记不得许多,记不清楚了,你,送他们来做甚?! 

远山的边线象唱歌一样波动、跳跃、颤抖,书说:我知道灵魂是个实在的玩意,但你为何,让我此生,活着就想啊想的?  不是每次下世那刻才记起往昔吗?

女子躺在男子的臂弯里,手指柔软,用长长的指甲轻轻刮他的胡茬,她总喜欢这样安静地贴着他,男子也喜欢这样躺着,想些无关紧要的事,说几句没什么内容的话,继而他们便会说一生一世、相伴到老的情话,他们爱着彼此。

书并不分明自己是她还是他,不记得谁陪谁走过了一生,如果每一次都有现在的记性,书就得喊:哪里是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我是陪着你们生生世世!

因此,书觉得不要活过一百岁,太长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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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的偶遇让他改了想法。

那是书还算年轻的时候。书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向左转个弯上坡,忽然一股暖流充满全身,开始他以为是这条路上阳光太过热烈了,继而一股喜悦又涌上心头,他就不由得咧开嘴笑起来,当他看见对面走来的人时,他明白了,那不是阳光太烈,而是一个强烈的欲求鼓动着翻腾着,他想大哭。 

她称呼自己“简”,像叫别人的名字一样叫自己,无所谓好不好听。 

简转了个弯,从坡上下来时,看见书,他们就像两块磁铁一样越走越近,越来越喜悦,他们看着彼此笑,看着彼此流泪,他们开始拥抱。

     

      “我们认识。”

      “没想到,等了很久。”

      “见到了,就都记起了。”

      “我们彼此熟悉。” 

他们说着一样的话,一样流着久违的眼泪,不断地说:“见到你真好。”

他们一起时总是彼此又问又答:

      “假如我们不记得过去,互相能认出来吗?”

      “或许不会。”

      “假如你遇上的是别的人呢?”

      “是个仇人我都会去拥抱的。”

     

他俩大笑,说:一直在乞求老天饶过,不要再给个一生一世,让我结束吧!孤单的感觉不好,记忆真是摧残。

他们彼此依偎时又说:还有机会再见吧?哪怕等很久?不祈祷了。

书把简送走那日,简恋恋地说:“以后每一世,不要活太久才好,那样可以早点见面。每一世不要记得太多,那样会很苦。”

“只要彼此认得,无论怎样。”  书对自己说。

书好似听到轰隆隆的雷声,他虚起眼看那片乌云,哼,无论彼此,无论怎样?好大的誓言!怎么又发横誓了!老和尚的那个你,是怎样想来着?垂垂老矣,对弟子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你忘了吗?

“不辨真假”,他们以为是“不辩真假”。彼此看见个影子而已,就对着影子猛起誓,又着相了!又着相了哟!修不成喽,不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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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乌云散尽,傍晚来临,天黑前的短暂光亮,使树的绿、花的娇、地的灰色都停下来等待,等黑夜降临,再次抹去时间,抹去记忆,抹去存在。 

书踏出山去的脚悬在空中,一个声音说:逃不掉,不会等太久了! 

书心中呐喊:简,我会听从天命,但我不能停止祈祷,信吧信吧,我们终将在时间消失时合体、合成无限……

天空收起温柔网,一切复原,我收回神思,继续走路,继续等待,看吧,我会与你俩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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