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成烨
新浪微博:王成烨warchayatt
时间会一直走的,幸福会一直有的。当尤非转过头来朝我夸张地念出这样一句话时,我就如同一个傻子那般,直愣愣地望着他。他只是一脸恬静地微笑,路灯昏黄惨淡的光全落在了他好看的脸上,他看似欢欣的表情里透着很轻很淡的悲伤。他走近我,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八颗大白牙,然后,展开双臂郑重其事地拥抱了我一下。
他说,尤纪,记得要把你犯花痴的时间留一半来想念我哦。
后来,他拖着他那个笨重的行李箱,给我留下了最后的一个背影,有点小,有点单薄,在我心里却永远都像一座泰山那么伟岸。我没敢叫住他,便只那么呆呆地望着他,消失在了灯火的尽头。
我才终于,蹲在地上,捂住嘴失声痛哭。
1
我跟尤非的第一次明战,是在十五岁,那时候的他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志向,当画家。老实说,此类志向宏伟开阔,却从不会顺应爸妈的心意。当他在第十个黄昏晚归的时候,爸爸才立于他的面前,骂他还有什么出息。
本来他挨骂与我无半分关系,可坏就坏在,他竟把这事说成是我打小报告,我气不过,便将他在学校有小女朋友一事公之于众。
当然,此“众”仅有他爸和我妈。
后来,我们名义上的两兄妹,便再次不容水火。
很久以后,当他形同枯稿般拖着他那块笨重的画板独自一人行走在落满夕阳残晖的小路上时,我只静默着跟在后面,觉得那就是一条平立在空地上的竹竿,周围完全没有可以依托的东西,风一吹,他便摇摇欲坠。
他后来送了我一张画。
素描,城市巍峨耸立的钢筋水泥大厦中间,女孩的裙裾被风微微飏起,她仰望着天空,周围的人群、红绿灯、广告牌全都淡到几乎不存在,却将她的悲伤映衬得清晰可见,阳光一米一米地爬满大地,她的影子,孤立无援得到了极致。
尤非说,这便是他心里繁华于表实则萧索异常的城市。
他要我给画起个名字,我思忖良久,郑重其事地在画的背后写上了这样四个大字,孤单之海。
他问我深意是什么,我却不语。只是将画小心卷成一个筒,放在行李箱的最里处,然后对他说,我要去旅行,带着你的画和你送给我的纤细微暖的祝福。
他微笑,祝你一路平安。
2
严格意义上讲,那次旅行,并不是书上描述那般游山玩水,而是去乡下祭我沉睡在地里的爸爸。他的墓,只像一个小山丘那样,没有碑,顶上杂草丛生,荒芜一片。妈妈借来了别人家的镰刀将上面的那种开黄色小花的草割得一棵不剩,完了,刀搁在地上,眼泪却先于汗水流了出来。
爸爸死于一场意外,由于一个让我蒙在鼓里长达十年之久的秘密。我无法深究它发生在何时何地,有多少人亲眼目睹,又有多少人唏嘘或顿生同情。
我知道的仅有,安家于尤非的又宽敞又明亮的大房子里时,我才十岁不到。我记得当天尤非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探出脑袋来观望我们,他爸爸叫他出来,他死活不肯,他爸爸走过去拉他,他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直叫他爸爸别为难孩子,而我现在才知道,尤非那时候的表现,是在有意识地排挤我们。
比如接下来的时光,发生的一连串的意外事故。长我一岁的他,总是叫来各种模样的男生来将我拦在上下学的路口,他们手里把玩着塑料刀,小木棒,全然一副欠调教的混混模样,说我妈是狐狸,我就是小狐狸,而我则会冲上去将他们的手臂咬出血,自己也往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
后来,爸爸当着我的面,将尤非打地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导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拿我当扫把星一样躲。
更后来,他又以各种手段偷走我已经完成好了的作业本,让我像只无头苍蝇一般翻箱倒柜遍寻不获,还在我的衣服上弄些墨水,叫我每次穿出去都要被别人笑话。
他把我当做外人,我却更没把这里当个家,所以我懂得什么叫寄人篱下,什么叫忍气吞声,即便那时候还小,我却仍有足够的心思来想出一些奇怪的主意,比如说,离家出走。
亲爱的人,请别拿我当坏孩子看。你应该明白,那种孤独无依任人欺凌的滋味,真的很像从石缝里强生出来的藤蔓,顽固的茎攀附着岩石表层,根深扎着岩石内部,生生不灭。抗争不过命运,我便只能做一些常人眼中偏激过分不可饶恕的事,来对这于别人热闹喧嚣于自己却毫无生气的世界,表示出象征性的不服。
那次,爸妈足足找了我半个晚上。我靠在静安路的分类垃圾箱旁睡得很沉,我梦到了一地的皎洁柔白的月光,疏星在凉如水的夜空里静躺,偶尔眨巴着眼睛,调皮十足。树木随晚风摇头晃脑,有叶子落下,轻飏,周围有蛙声与狗吠,无限的宁静之感。
妈妈找到我的时候,没说一句话,只那么紧紧地抱着我没命地哭。尤非躲在他爸爸身后,扯着他爸爸的衣角,我甚至看不出,他的水汪汪的眼睛里透着的究竟是幸灾乐祸,还是微微的怜惜。
3
十五岁,是一个应该存在美梦,存在幸福的时候,可我却惹上了这样一个不小的麻烦。
爸爸极力要求尤非跟那个女孩断绝来往,说你要中考,本来学习就差,还敢跟老子东想西想的,还想不想给老子混出点出息来?
我猜尤非肯定恨我深入骨髓,他把我拦在小区的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对我不紧不慢地说,尤纪,你真的很无聊。我倔强地抬头用能杀死他的目光望着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样?
他把挎包从身上取下来放在自行车筐里,骑上自行车奔出老远后回头来朝我大吼,尤纪,我恨你!
我承认,那一刻的我,被伤到了,伤口不轻不重,却疼得我呲牙咧嘴难过异常。我们的战争终于见了硝烟,从前都是明里暗里,我开始寻找一切方法来报复他,如同疯了一般。而这时,却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意外,他的一幅画丢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那幅画,是要拿到市里去比赛的,而且他有信心,一定会得奖。
最可疑的人,显然是我。
他说,尤纪,你要是不交出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说完就摔门而出,很久都没再回来。
我在家里等了三天,爸妈慌得全城搜捕,还惊动了警察,最后在网城里找到他时,他已眼眶深黑面黄肌瘦,看上去可恨又可怜。也许吧,我们都是在对这不公平命运作一些抵抗,可是我们的方式,都太过偏激。
太过愚蠢。
而最后的最后,他在画稿的最底处找到了那幅画,可比赛早已结束。
4
我知道,有些过错,永远都找不着方式来弥补。
尤非每天还是要如一地奔去画室,爸妈也已不再干涉他。他的画技越来越高超,我想如果他在小区的地板上画上一口井,大家一定会绕着走。他剪了很多张叶子形状的纸片,涂上颜色,挂在那棵梧桐树上,然后爬下来朝我微笑,尤纪,这里可以四季如春了。
我怎能不知道,梧桐再怎么葱茏,再怎么充满生机,它所蕴含的意思,也都只是离别。我也没敢打扰他的美好想象,因此没有告诉他天气预报说那天晚上会有大雨,会将他绮丽的瞎想给淋得一片模糊。
他去画室补习,晚上回来的时候淋湿一身。他从怀里掏出他那幅小心保护的画,说在画室里面画的,送给你。
画上的女孩,显然是我。
我在它的背面写上了这样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孤单之海。
名字是我起的,可是我知道,这四个再简单不过的汉字,说的全是他,全是如他那样没有一个可以述说心事的朋友,也没有一切可以依托的东西可以在累的时候小小靠一靠的人,他们的心里,永远都有一片海,永远都有孤单在心里面汹涌澎湃。
从爸爸的墓地里回来的时候,尤非已经买好了开往远方火车的票,他要去念高中,专攻艺术,将来必成名家。他说,尤纪,你要珍重,要想我,不可以把我忘了。
早晨的火车,因此他得在深夜坐车去火车站,我在睡梦中被他摇醒,浑浑噩噩地,被他牵着手赶往了大街上。
夜晚的风,很冷很冷。
却再也敌不过我此刻漫上心头的奇寒。
我想,人终究是要长大的,也终将学会不再固执,不再刻意,不再时不时地控制不住情绪。
我跟尤非的交涉,始于十年前的一次探乡。
那时候正是新年,各处的鞭炮声响彻天穹,大地一派喜气洋洋。尤非那个从城里来的小帅男,从私家车上奔下来,穿着小西服,酷得没心没肺,他看到了浑身脏泥的我,伸出手要把我从泥地里牵起来。然后,我们各处游玩,不亦乐乎。
意外始于,一场落水事件。
落水的是尤非。春初的河水冷得要命,一掉进去便失去了知觉,尤非挣扎了不多会儿便沉下去不见了踪影。我吓得没命地叫喊,引来了我爸,救起了尤非。
而爸爸却没能上岸。全村的村民们都去打捞,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在下游发现了他,那时的他浮在水面被一笼水草绾着,身体已被泡得发胀。
我在每一个夜晚都要做相同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在一座几乎看不到行人与车辆的大街上走啊走,头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抬头,天空就下雨,它打湿我的眼睛,让我用尽全力都望不到天空尽头那张熟悉的脸上究竟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惊醒,大汗淋漓,抱着膝盖在床头哭得几近昏厥,夜晚没有星光,空气又冷又静,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要孤独得死去。
我也想过幸福,我也想过和别人有一样笑脸盈盈的模样,可是,一切的事情,终将永不复回。
城市太窄,怎么承载得了我们因长大而生的孤单?我们一路互相咬打厮杀,恨生天际,可不同路的我们,终究会面朝不同的大道昂首阔步走得潇洒而决绝。孤单之深深于海,我们都得被迫接受时光带给我们沉重的无奈。
而我们也终将学会,今后得自己坚韧如钢,过去的时光再怎么美好再怎么富丽妖娆,从来都残忍到不容我们逗留半分。
我才终于知道,青春是笔再怎么昂贵,再怎么让人念念不忘,最后都要被我们果断丢弃的财富。它就像一只藏匿在潮湿地洞里死去多时的老鼠,糜烂,消湮,最后连臭味都要消失殆尽,留念又如何,我们最后都是要长大的。
5
我回到家里,将那张画拿了出来,展开,平铺,最后哭到睡去,醒时,年华覆灭。然后的我会狠狠记得“时间会一直走的,幸福会一直有的”这句丝毫不含哲理的话语。
直至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