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院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小小的煤矿度过的。我记事的时候,就住在煤站附近的一个大院里。院子有四户人家,房子一字排开,没有院墙。邻居们都同我父母一样,是拖家带口从外地来这里打工的。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相处得却极其融洽。

我们所居之处,其实是在一个土坡上,高高低低建了不少房子;我们住在顶处,视野开阔,然而并无什么风景。站在院子里,抬头北望是煤站传送带输送煤的情景:从地底深处采挖出来的煤在传送带的末端瀑布一般跌落,在地面慢慢堆起一座黑色的小山;有风的时候,瘦瘦的黑瀑旁飞起墨色的煤尘,缥缥缈缈。

当煤山足够大的时候,传送带就“休息”了。煤山上就会出现几个戴着头巾的铲煤工,她们挥舞着铁锹,一锹一锹地装载卡车,一锹一锹地将煤山挖平。紧接着,黑色瀑布又开始不紧不慢地堆起小山,如此反复。

这着实算不上什么风景,但也算是有趣的了。

院子西边被木料场的一堵高墙挡住了,没什么可见的。目光转向南方,那是一条交通要道:每天清早和黄昏,乌黑乌黑的穿着采煤服的工人们在这条路上上下班;五颜六色的孩子们在这条路上上学放学。他们经常混在一起,大人们总是一声不吭地迈着大步走,孩子们大多三五成群打打闹闹,像水泥地上的玻璃球,蹦蹦跳跳。

这条路往南,是生活;往北,是生计。

在这个闭塞的小矿山,工作是因为要养家糊口,不是实现理想;孩子们上学,也不是要学习知识改变命运,更多是因为到了学龄,等初中毕业后,这些蹦蹦跳跳的男孩十有八九都会变成吭哧吭哧出苦力的采煤工。

理想?什么是理想?人们似乎从未提起过,不论孩子还是大人。它不是奢侈品——说实话,人们根本不知道奢侈品是个什么玩意儿!它是个外世界、外星球的词,这里压根儿没人知道。

我们土坡的东边,是一座小山,崖壁离地约有两层楼那么高,崖壁上的缓坡也错落着很多房子,直到山顶。我们这土坡和对面高地之间隔河相望,我的很多同学都住在对面的山上。如果看到要好的朋友正在赶路上学,就赶快把手拢成喇叭朝她大喊名字,招招手,然后回家拎起书包撒丫子飞跑下破,就这样隔空捡个伴儿,上学路上就不无聊了。

东山是比我们这土坡高大不止一个档位的,我特别喜欢看东山的满月。常常是我们正在疯玩的时候,突然一转身,看到一轮咸蛋黄一样的月亮露出脸来,那么大,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有一种说不清的期待和美好。

八月十五无疑是所有满月中,最值得期盼的。这天放学回家完成作业后,就进入到一项重要工作中:做果盘。父亲拿来大西瓜,小心翼翼地拿一柄小刀在上面“雕刻”,我的作业对象则是两个黄苹果。约莫一刻钟后,西瓜变成两个莲花座一样的半球,苹果也变成四个莲花座。我和姐姐把雕好的西瓜、苹果、还有葡萄、梨子、月饼等,放在盘子里,并在院子里支一张桌子,将果盘放在桌子上,进行“供月”。

那个时候,每年只有中秋的时候,家里水果最丰盛!我常常不顾月亮的注视,偷偷拽一颗葡萄塞进嘴里。邻居家的孩子跟我没有俩样,我们在月光下跑来跑去,一会偷吃一颗葡萄,焦急地等待着母亲撤下果盘的那一刻——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这才是我最期待的!

中秋”供月“的果盘是各家一个的,但过年的时候,我们几户人家就会合起来垒一个大旺火。

所谓旺火,就是用煤炭搭成的中空的圆锥体。垒旺火的第一步,是把煤块加工成近长方体的形状,父亲用斧头灵活地“修理”煤块,几下就能弄好一块。第二步,用加工好的煤块在地上俩俩间隔开围成一个圈,第一层就搭好了;用此法在第一层上搭第二层,第三层,层层缩进,最终成为一个中空的,充满孔洞的圆锥体。需要注意的是,在开始搭最底下两三层的时候,要预留一个小门洞,并在中间放些干柴,淋上汽油,以便点火时能迅速燃烧。垒旺火的最后一步,是在顶端用煤球压一小副春联,上书“旺气冲天”!

当红艳艳的“旺气冲天”联在黑色的圆锥顶端飞舞的时候,旺火就大功告成了!别小看这个工作,可是个技术活。原先大家是各垒各的,但有的垒不好,矮小不说,刚点着没多久就塌掉了,这个预示不吉利。后来,大家协商一致,每户都出一点煤,让垒得好的人在大院里集中垒一个大旺火,大家一起迎新年。

除夕夜新闻联播结束的时候,大约也就是点旺火的时候了。孩子们总是最积极的,裹着棉袄,围着旺火站一圈,静静等待。大人先点着一大片桦树皮,放入门洞引燃柴火;一阵浓烟过后,橘红色跳动的火苗从旺火孔洞里探出来,越着越旺。焰火印着大家的红红的脸蛋,暖烘烘的。

我们穿着新衣,围着旺火嗑瓜子,吃糖,东拉西扯地胡说八道——儿时的我们总有那么多话说,每天腻歪在一起也不厌烦。就这样吃一会,聊一会,跑着追着玩一会,回屋暖一会,再拿鞭炮出来放一会,整整折腾一宿,精力十足地完成了中华传统的“守岁”任务。

第二天早上,母亲变魔术一般从将熄未熄的灰烬堆里扒拉出几个山药蛋(土豆)来,敲掉上面的灰,给我们当早餐吃,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土豆烤糊的部分是不会丢掉的,那带着焦糊味的脆皮味道一流!我一边烫得左手换右手,一边趁热吃下这烫嘴的美食,这是初一早上的美味,在我看来远比饺子好吃的多!

母亲还会在这废墟之上温水,做晨起洗漱之用;近午时分,将最后一些发红的炭火收进炉灶,准备煮饭。旺火终于寿终正寝,安安静静化成一堆炭灰,新的一年就在此中开始了。


大院其实不大,但确是那时我们的天地;大院其实也不整洁,没有铺砖,没有抹水泥,就是裸露的土地,砂与土;它虽然视野开阔,但周遭实无什么风景。但就是这个大院,二十多年没再见的大院,在我的梦境里时常出没,生生不息……


《回望童年,与自己和解》系列文章

二 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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