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从不叫我的爸爸父亲,这种尊称,即便跟别人口述起他时,也是叫不出来的,只有在文字写下来时,才能正常表达这种尊敬。
我跟父亲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我甚至从不以您尊称他。现在慢慢在改,但似乎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平衡。他不再纠结我的无礼,我也不再试图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了。
有些不能调和的矛盾,我想我们都应该拥抱它。
最近因为一些私事,父亲和母亲从老家过来,借宿在亲戚家里。从办完事的那一刻开始,父亲就一直说要去看深圳的大小梅沙,但我和母亲都嫌热,不想过去。
沙滩以前带父亲看过好几次,在我眼里无甚差别。但父亲这大半辈子都对陌生事物充满热情,每到一处,必然对当地风物表现出极大兴趣。大到景点吃食,小到路牌路标。如果有些地名正好和老家的重复,也会非常欣喜地感慨:哎呀,这里也有个xx地名。
我和母亲总会不以为意,大概就是说他总是觉得外面的事物都是稀奇的,家里的事物却不知道珍惜。但我分明可以感觉到我骨子里的相似之处。在东京旅游的时候,因为一顿鳗鱼饭寻寻觅觅,甚至为了去银座而误机的事情,我也是干过的。从严重程度看,我比父亲“崇洋媚外”的病要严重多了,但我不愿承认。
最后我们决定去大梅沙。从罗湖老街到大梅沙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巴士,一路向东,大概有27站。车上没什么座位。
父亲刚开始站着,母亲坐着,他们都不是没教养没知识的农夫农妇,也是读新闻看书的受教育人士。但是在镇上待久的人,很难有公共空间的意识。母亲坐在座位上,包放在左手边,身体右倾,朝隔壁的女士微微倾斜。
我提醒了一下母亲,稍微坐直一些,免得隔壁的人感觉不舒服。母亲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但不一会儿就又沉沉睡去。直到旁边的座位空了,父亲坐了上去。母亲其实明显看上去更加安心了。
父亲虽然不是天秤座,但是比任何一个天秤座都纠结,他坐大巴,不会安安静静靠在椅子上休息,等我叫他到站下车。而是每隔几站,就会问我:“还有几站到?”
记忆中唯独有一次父亲没有一直问我还有几站到,是在济州岛我们坐旅游大巴环岛那次,可能所有文字和路线信息让他完全无法判断,所以彻底放弃了做出决定。
但大部分时候,父亲会建立自己的价值观和判断标准,即便这些在很多时候都是无用甚至完全错误的。我跟父亲之间得战争,大多因为这些。在我眼中,父亲会主观臆断很多事情,并且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大巴到达大梅沙时,太阳已经落山。这一趟行程毫无准备,甚至是不情不愿的。但父亲看到海滩时还是非常开心。我们没有预约,就跟着预约的人后面,直接混过闸机。即便如此,混进大梅沙海滨公园时,父亲还是开心不已。我帮他在“深圳十大景区”还有海滨公园的纪念碑前照了相。大梅沙有很多大型的彩色的人形雕塑,父亲也觉得非常好。
走下沙滩要脱鞋。父亲本来担心他的鞋子,那是有人从美国买回来给他的。后来看到大家都是这么摆放,就没什么担心,脱下鞋子往海滩走去了。
白天的热浪退去已经有一段时间,海潮在慢慢上涨。海边玩耍的人很多。我们毫无准备,泳衣泳圈都没有,我和母亲还有表妹是自然不能下水太深的。但是父亲很想往深处走。
我起初是拦着的,其实主要出于担心,因为我们家人之间从不直接表达感情,因此“我担心您溺水”这种话是断然说不出的。话到口边就变成了“又不是没去过,什么都没带下水干嘛呀。”这种责怪语气。猛一听就像在训斥一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父亲对于新鲜事物,也真的有着孩童般的执着。他还是脱了上衣,往更深的地方去。我跟他说别走太远,毕竟没带救生圈,感受一下就好。
但我还是不放心。就在海边望着他。我很久没有安安静静看着父亲的背影了,我们因为意见不和吵了太多,我总是在挑他的错。
但那一刻我就望着他,用目光追着他,他并不知道,就试着水的深浅往前走。走到水深差不多的地方,突然闭气蹲下,头没入水中,半分钟都没有站起来。那一刻我内心竟有一丝害怕。再看到他站起来时单薄的背影,有点想哭。
父亲继续往前走,他周围大多是穿着泳衣嬉戏的人们,只有他茕茕一人。父亲今年五十岁,身形没有发福,瘦瘦的白白的,手臂因为平时开车晒得黝黑。头发也没有秃顶,但是已经花白了很多,需要染色才行。远远看去,像一个耋耄之年的老者,只不过没有那么佝偻。
父亲穿着白色裤子,日常很宽松那种,在水里一定很重。父亲会游泳,但已经三五年没下过水。今年春节到我租的房子,下面有游泳池,他很想去。但因为我的住户证来不及办理,他没去成。
我就这么望着他的身影,单薄瘦小。自己一个人在海水中。浮起来又扎入水中去,偶尔好像还试着游水。
夜晚的海水是黑色的,周边都是彩色的浮板或者游泳圈。只有父亲穿着一天白色裤子,在我可以看得见得海域浮沉。我从未觉得父亲如此孤独,也许大多时候我都在顶撞他,或者都想反驳他。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可能我的态度让父亲在茫茫人海中,看上去也那么孤独。但他还是努力,努力配合日渐成长起来的我,还有我日渐跟他的疏离。
突然眼泪就开始在眼眶打转,但没有人知道。
父亲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觉得无聊了,过了一会从海边走上海滩。他没戴眼镜,也没想到我一直站在海水里等他。我先朝他招手,给了他上衣和眼镜。
之后我们在海边站了会,等妹夫过来,母亲又建议他们再一起游一会,这样两个人也安全。父亲却说:“不去了,有点冷。”我们在海边坐了会,便回了市区。
在那一刻,我脑子里全部是朱自清的《背影》,我的父亲背影并不臃肿,也不是穿过月台买橘子的父亲。但我想,我并没有给父亲这样的机会,在车站,我一定是告别得更决绝的那一方,不回头也不会带什么纪念品,更没有给父亲买橘子甚至买方便面的机会。
我的父亲瘦弱固执,在我眼里甚至有些自以为是。我也知道不可能一日消解我跟父亲之间冰冻三尺的矛盾。
但我想,我应该尽力不再让父亲有如此孤单的背影。即便有,下次我也应该让他知道,始终有人在岸边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