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许下那个约定的第五个年头。
在诸多朝中同僚看来,贺今朝不过是个仗着半分皇亲贵胄关系在朝野里散养着的闲人。这位小贺大人对权谋之事并无多大兴趣,为人散漫且官也不大,同僚与他交好泰半是因着这人性格讨喜,不摆架子。小贺大人交好的那位左相独子可不大一样,那位小黎大人冷冰冰的像块木头,拒人时候比他爹还多几里,若什么时候能见着冰山露笑,多半方圆一里内定有小贺大人的身影。
官家赏识黎复照才干,这人官阶左右是越做越高。朝中性格讨喜不值什么价,但官阶值啊。这一官场道理,明显可以在下朝后,五六咸鱼派围住贺今朝讨论上京哪处新趣,而一大帮上进派围住黎复照探讨各地政事,窥见一二。
前日下朝,贺今朝终于逮着个机会破开自己的咸鱼同僚们,又削尖脑袋挤进了上进派的重重包围,拉住大忙人黎某,同他约好,要趁着年假一道儿去趟法光寺祈福还愿。
等到了定好的日子,贺今朝已独自立在山门前都快等了两个时辰,等得面无表情、心如止水,也没瞧见那位大忙人半个影儿。
时值四月,桃花灼灼。
贺今朝终是立不住身形,泄了气,倚在山门边垂首把玩着上山偷折的桃枝,时不时再瞥一下山道。抬眼间,远远看到个佝偻人影,那人把着个檀木珠一步一晃地缓缓行来,走近了才看清,原是庙里的老主持。
这位老住持是贺家老太君的旧识,贺今朝见他来了,立马正了正身板,抚平衣襟上的小褶子,朝他虚作个礼。
老主持还是个形式主义,念了声佛偈后才同人寒暄:“贺小公子,今年来的稍晚了些。”
“先前朝里有些事情耽搁了,这不是,捎带了番春色来赔菩萨的罪,”说完,抬手就要将桃枝递过去,眼睛打转着瞥向山下来路,嘴上却又说道,“方丈这儿的香火,倒是一年更比一年旺呀。”
老住持没伸手来接这花,只是笑弯了眼角几道岁月痕,似是要捋一把胡须,手直直招呼了空气,尴尬又摸了摸自个脑袋,开口,“春色不配我这夕照之人啦。”
贺今朝将花别上主持袈裟的襟口,回得也有趣,“春色不挑昼夜。”
这人心思扑在迟到许久的那位身上,别得甚是歪斜,老主持只好自力更生调整了下花枝的位置,防止被扎下巴,缓缓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等的人?”
贺今朝极眺山下,颇有些丧首,应声,“就怕今日等不着啦。”话才说完,又不自然地把眼神飘忽到路那边去,一下就瞟见了一袭鸦青衣衫行来,渊渟岳峙。
那人正借着午时的光打马行来,映的贺今朝眼神一亮,赶忙踮起脚来生怕人没瞧见他,大大地摆了摆手,“阿照!诶,阿照,这里这里!”
老主持见等来人了,也没招呼,只是笑了声便独自念叨着“阿弥陀佛”转将身去,不提。
贺今朝巴巴望着,好不容易等到连人带马进了树荫里头。只见黎复照不紧不慢地将牵马绳递给洒扫僧人,不紧不慢地道了个谢,又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瞧他。
三个不紧不慢,一个比一个让他等得直生怒火。我们小贺大人只想君子动手又动口,凑过去用肩撞他,“黎复照黎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啊!”
黎复照应对贺今朝的脾气很有一套,这不,背过手,摆上一副无奈的模样,又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开口,“刚要出巷口便撞上了右相,留我说几句话。”渣男借口解释完毕,又安抚似地笑笑,“是我错了,下次再不会叫你等久了。”
贺今朝瘪了瘪嘴角,小声嘟囔,“你最好是。”心里头的记仇帐又添一笔,面上倒是一派大人有大量的模样,摆了摆袖,“成吧,不许再有下回。”
应是老住持走时嘱咐了声,两人说话间就凑过来一个光溜溜的脑袋,稍敛眼往下看看,是庙里的小师傅。
小师傅咧嘴,合十行了个礼,伸手朝廊道一让,“见过贺公子,我方才打远就瞧见您啦!您二位这边儿走!”
贺今朝一听就乐乎了,跟上去嗤他,“小师傅这是哪儿学的跑堂话,您这样的人才,该去山下开个歇脚小店,可惜了可惜了。”说罢扯了扯边上人的袖子,“阿照,你说是不是。”黎复照敷衍着点头送他了一个气音,“嗯。”
这廊道还是先帝尚在时修葺的,只因先帝爱花木,故这廊道也就随了先帝喜好,一派郁郁蓁蓁的。贺今朝这人,管不住自个的手,去够了朵颜色鲜红的小花,转手过来就想把花比在黎复照耳朵边上,“嘿,玄中一点朱砂,妙哉。”
黎复照稍避开了些,捉住花枝就往贺今朝的冠上插,“要戴自己戴。”插完便自顾地加快了步子。从身后看,隐约还能瞧见他耳根被那花沾染上的红尘颜色。
带着小红花的某人美滋滋抬手将冠上那花扶正了些,“我戴就我戴,还衬我。”气从鼻出,轻哼了一声。
边上的小师傅看看前面背着手走的,又看看后面玩花跟着的,眼珠子一溜一溜儿在两人身上打转,逡巡着略带好奇又想吃瓜的眼神。好半晌才忍不住开口,小声问,“他…他是贺公子你的什么人呀?”
被提问的某人走路的步子一滞,刻意和黎复照的距离拉远了些才俯身去回话,“嘿,你这小伢儿!”屈指轻弹小和尚头顶的戒疤,“你看他像我什么人?”
“像...像是意中人”小和尚说毕,装模作样地闭眼合十不去瞧他。
贺今朝似是被逗笑了,“他呀?”抱怨般嘟囔,“他才不是我的意中人呢。”
“哦?那你倒是中意什么人?”风儿拂着那人平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贺大人抬眼看着依旧没转过身的黎复照一个恍惚。
贺今朝中意的人应是能陪他怀雪逐风,荣辱与共的。
这么着仔细一想,黎复照这人,虽有时候心思偏沉些,教他捉摸不定,但细细忖度,这世上好似无人能替他,胜作他的意中人。
思量至此,贺今朝狗腿似地快步上前,“我嘛,打从咿呀懵懂至今,你就是我亦师亦友最中意的人!”
…
“哎,你怎么走的更快啦!”
小师傅搁边上偷笑,“贺公子好没骨气,话是一转一转儿就变了。”
“你懂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以进为退懂不懂啊!”贺今朝随手一指,“你瞧啊,佛门讲究的是清净。但有了点春色,长了点青苔,反到更显得幽静。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师傅:“…”
小和尚领着两人赏了一圈好春光,送到莲庵就出去了。莲庵是老主持私人礼佛之处,因莲纹镌的比旁处多一些,就诹了此名。贺家老太君还在上京的时候同小贺说过,大雄宝殿的菩萨要庇佑众生,小庵堂不大一样,那是同菩萨讲悄悄话,给菩萨看真心的地方。每每带他来法光寺,也都是选这处庵堂。
有光透着窗棂散下来碎金,将好洒在了两个明黄蒲团上。小贺拉着人挪过去,俯身扬了扬裤腿的尘,对着佛像跪下。
身边那木头直直愣愣站在边上,低头看了贺今朝一眼,不情不愿也随着跪下来。
交错的浮光落在黎复照右侧眉眼,给他镀上一层金边,恍惚了贺今朝的一双眼,他赶忙阖紧了,在心里念默三回“阿弥陀佛,空色一如”,才开口对黎复照道,“菩萨有大慈悲,你虔心拜一拜,往后定会保佑你万事遂意。”
话毕,信徒贺某面上持着一派严肃,心里捧着万丈波涛,就此拜了下去。
人在睹不着物什的时候,耳朵就变得格外尖些。贺今朝能听着黎复照拜下去时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但愿是吧。”
出寺的时候,天光已经柔和许多,贺今朝抬手挡了一二。等小师傅帮着牵马去了,他才仰起目光去同黎复照说话,“阿照,其实信佛,无非就是让自己心中有个托付。”
黎复照背着手递过来一个平静的眼神。
其实后头还有句话,贺今朝没说出来。
人间多景致,山河映双归。
作者|顾如愿
出品|观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