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奶奶的病

前几天听说去了城里的幺奶奶要过生日，说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年她已经八十四岁，怕没有多少日子了，一定要把所有的孩子集在一起隆重过个生日。

我记得十一年前，幺奶奶七十三岁那年，也是很隆重的过了个生日，传说幺奶奶身体不好，怕是扛不住要去了，所以给她过个大生。在七十三岁生日的那天，所有在外地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女儿女婿外甥全部回家，所有的亲戚朋友街坊悉数到场，热闹非凡。得偿所愿，在七十三岁那一年，幺奶奶的身体出奇的好，一年都没生病。

别的老人过生总是选择整数，比如六十啦，七十啦，八十啦。幺奶奶过生却是选择七十三，八十四这些传说是老年人的生死坎，生死关头过生，大家都说，幺奶奶身体不好，今天这里疼明天那里不舒服，浑身是病，还说幺奶奶总是做梦，梦见自己死了，幺奶奶其实是怕死，贪生。

有好几次，我回娘家总是听说，幺奶奶又生病了，怕是不行了，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下次再回娘家，打听幺奶奶的近况，就说是上次病得很重，打电话把天南海北的孩子们都喊回家，准备筹备后事，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孩子们一回来幺奶奶的病总能慢慢恢复了一些，又慢慢好起来了。当然，过段时间又会病得很重，再慢慢好转。家乡人都传说幺奶奶娇气，哪个人上了年纪都会经常有个三病两疼的，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

就这样，从七十三到八十四这十多年里，体弱多病的幺奶奶，病了好，好了病，病的快不行了，喊孩子们回家准备后事，又慢慢好了，再慢慢又不行了。我问幺奶奶是什么病，妈妈说她浑身是病，哪儿都不好，又具体没哪儿特别不好。妈妈还说，老年人都这样，都会经常生病，只是幺奶奶的孩子们多，又都不在身边，她怕死了没有人送终，就大精小怪的闹得像是很重的病一样。

幺奶奶生了六个孩子，幺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年，他出世之前，又行动不便了半瘫痪了二十年。他原来是村书记，因公负伤，伤了坐骨神经，坐在村头的小卖部里做掌柜，掌柜了二十年。我家的叔叔们一个在黄石当了矿井技术工人，，一个大学毕业支边去了甘肃，一个应聘电厂厂长去了重庆，还有一个在家务农的又去城里做了农民工，春去冬回。还有两个姑姑，一个随儿子在城里带孙子，一个在城里的工厂里加班加点的上班。孩子们都住的很遥远，过的很繁忙。只剩下幺奶奶一人在老家，大部分时间生着病，担心自己快去了阴间，纸烧少了没钱用，担心因没人在身边送终投不了好胎。

幺奶奶每次生病都很严重，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总是颤颤巍巍的去我家，让爸爸帮她打电话，喊孩子们回家给她办后事。爸爸看她实在是虚弱，又看到她拿着很多种类的药，就帮她给叔叔们打电话。叔叔们住得太远，先是接了电话全部回家，后来是电话商议派闲的回家，后来是轮流回家。奇怪的是每次叔叔们一回家，幺奶奶的胃口就好了，睡觉也安稳了，病也就慢慢好了。等叔叔们一离开，病就又回到了幺奶奶的身体里。

我知道幺奶奶得的是什么病，那是老年病，相思病，孤独病，迷信病。

终于叔叔们都疲惫不堪，叔叔们都因出钱出时间导致家庭不和睦。叔叔们都有点钱没点时间。毕竟都是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的人，他们都愿意出钱，出钱给幺奶奶治病，买补品，出钱雇人照顾幺奶奶。爸爸也不想帮她打电话了，每次病得很重的人，孩子回来后就好了，搞得像是爸爸骗人似的。于是，幺奶奶经常收到叔叔们的汇款，亲戚们经常到处雇人照顾幺奶奶。每个雇到的人都是附近的四五十岁的人，看在离家近方便工钱还不错的份上来照顾幺奶奶。每个人又在一段时间后不干了。幺奶奶对别人的要求说是不高，就是要陪睡陪吃陪去医院治病。特别是要陪睡，她觉得一个人睡觉时会有妖魔鬼怪缠上她，有怪声音拍门啦敲窗啦等等，还总是做一些看见死去的人和她打招呼喊她一起玩的怪梦。 哪家都有老人需 要照顾，哪个人 都有个家要照顾，听说的鬼多了，没准会出鬼事，最后就不干了。

在又一次的严重生病快见阎王又被拉回来之后，叔叔们聚在爸爸家开会。身为家族长子的爸爸每年总是要为家族的事开几次会，比人大政协每年一次的会议次数要多得多，这也算是在中国农村特色的事吧。这次会议的结果高度一致，并被要求坚决执行:接幺奶奶去黄石的大叔叔家。

本来这是个好执行又对多方都有利的事，从幺奶奶七十三岁那年的生日就做了决议，却总是不能执行。因为幺奶奶死活不去，她害怕坐车晕车，她害怕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她害怕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害怕见不到熟人，她害怕住不惯城里的床睡不惯城里的床。最主要的，她怕死在了外地，回不了家乡。传说死在了外地就是孤魂野鬼，不能超生转世。真是奇怪，科普了这么多年，关于鬼神的说法却烙在幺奶奶的心里，从来没有离开，所以她听见狗叫得很凶就觉得有魂魄来索人命，被狗发现了;打雷是因为雷公要打死做坏事的人;鬼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缠人，人有上辈子和下辈子，要住棺材埋在土里才能见到阎王，死的时候必须有人在旁边送终才能转世快……所以她不敢晚上一个人睡觉，不敢离开故土，不敢时没人生病时没人陪着，不愿去遥远的儿子家怕回不了家成了野鬼。

鬼神及对未知的害怕终于抵挡不住孤独，寂寞，疾病对死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留恋，还有对天伦之乐的向往，在坚持留守十年之后，幺奶奶终于被孩子们劝说着强迫着押上了车送往了城市，过上了有孩子陪在身边的生活。家人也决定给她过个隆重的生日，冲冲喜去去病。

我知道，幺奶奶在八十四岁这年，又要过一年喜庆开心的日子。我知道，幺奶奶还是会生病，还是怕死去。在这个城乡分离，子女分离的时代，任何一个老人都会生一种病，那种病叫害怕孤单，寂寞，害怕老无所依，那种病叫对享受天伦之乐的美好生活的向往。

祝愿所有如幺奶奶一样的高龄的老人能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能和子女们生活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享受这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