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强
儿子去上海大学读书前,我和父亲约定要回去一趟。一是去上个坟,祭拜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还有三叔;再就是拜一下家神,了却孩子考前我们全家人许下的心愿。
老家的院落依然如故,房前邻居家那棵老槐树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然我们吃饭的地儿一定是在树荫下,院里也会有很多麻雀飞来飞去,这大概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一种记忆!按照乡俗,孩子考上大学须得招呼知己亲戚吃酒,妈妈趁着我们这次回家便邀请了舅舅家的人,没读多少书却一直在做兽医的表哥也来了,他第一个到的,脸上堆着熟悉的憨笑。
午饭过后,年迈的三舅、二妗子和三妗子在炕上和妈妈聊天,我和表哥几个坐在屋檐下煮起了罐罐茶。茶罐咕嘟作响,水汽氤氲,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表哥今年五十过了,比我大六七岁的样子,说话还是那般上不沾天,下不着地,高一句低一句。他呷了一口茶,便开始絮叨这些年的际遇。
表哥能吃苦,什么牲口都能医,由此结识了不少头面人物。起初在畜牧兽医部门,还混了两个乡镇的兽医站长。据他说,他医过的牲口百分之八十以上死掉了,活下来的是本不该死的,原因是那些该死的牲口,肯定也是村里的兽医瞧过以后才来找他的,所以那些不该死的牲口变成了他标榜医技的本钱……后来不知怎的竟结识了县长,交情好到县长举家会到他并不宽裕的屋里做客。再后来,表哥当了国营马场的厂长,工资总算稳定了些。可好景不长,马场外包给南方企业,他这个厂长实质上成了看大门的。南方企业发给他的工资,据说就是对马场的全部投资,还包括四只狗的生活费。然而其中的收益,恐怕不止一些项目那么简单。
表哥喜欢喝酒,酒量却不甚大。一沾酒他便趁机与那些权贵平起平坐,甚而开口大骂,也不知骂的是谁,倒似《红楼梦》里的焦大。平日里被吆五喝六、指上拨下的闷气,借着酒劲也就一并出了。与我们相聚时他也喝,那时我在卫生院,还能喝点,一边喝着,一边想着法子捉弄着他,一边笑着,直到他不省人事。他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养大了三个孩子,其中老二大学毕业后定居了上海。小学没毕业的表哥,步履蹽蹒地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我从心底敬佩他!
此番见表哥,他竟不喝酒了。去年表嫂得了重病,做了大手术,他觉着自己的身体也很要紧,便烟酒不沾了!如今见表嫂康复得不错,我暗地里为他们高兴。自打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与他们的联系就日渐稀疏,他们的境况也多是从母亲那里辗转听来的。
我们喝着罐罐茶闲聊,不经意抬头,看见了屋檐下的一个燕子窝。说实话我从未仔细端详过,只听老人说,有燕窝的地方定是吉祥之地。表哥却说,他近来常观察燕子的生活习性。他还指出我家檐下的燕窝是三家燕子连续三年筑成的,因为可见三种不同的颜色,分明是燕窝的三个部分。
有一句话让我心头一怔:燕子父母共同喂养幼雏。先是父亲出去衔来一只虫子,一次只能衔一只,也只喂给一个孩子;随后母亲出去,再喂另一个。一窝通常有五只小燕子,忙碌一早上,方才轮流喂得一轮。而燕子的父母自己却不吃甚么——表哥说,它们吃的是小燕子拉的粪便。就这般一直喂到孩子们能够起飞,便会毅然离开父母。
我说燕子不怕人,老在人面前飞来飞去,甚是烦人。表哥却道,燕子不怕人,是因为它不害人。它能心安理得地在人面前大摇大摆地飞,因为它做的都是问心无愧的事。凡是不害怕人的鸟儿或其他动物,都是益虫;凡是害怕人的,定然是会害人的虫——表哥又补充了这一句。
听完这些,我若有所思!这窝燕子在我家已有十年光景,我却从未细心观察过。我不知道表哥说的是燕子还是他自己,但我相信,表哥是不怕人的,他活得堂堂正正。反观我们大多数人,却总是怕人!有的怕自己不够努力,有的怕落于人后,有的怕影响力不够大,有的怕树大招风,有的还怕自己那些龌龊事迟早被人发现。
表哥起身告辞时,夕阳正好!他蹒跚的背影在斜晖中拉得老长。我忽然想到,他何尝不是一只燕子?虽然说话高一句低一句,虽然常常醉得不省人事,虽然给马场看大门,虽然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他活得坦然,因为他从不害人,他问心无愧。
檐下的燕子又开始忙碌了,穿梭往来,衔泥捕虫。它们不怕人,人却常常怕它们——怕它们弄脏了屋檐,怕它们的叫声吵人清梦。可是燕子依然故我,因为它们明白自己是清白的,是于人有益的。
人生在世,能活得像一只燕子,何其难也。我们总是在意别人的眼光,计较得失荣辱,害怕暴露自己的不足与阴暗。而燕子不会,它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不欺暗室,不惭屋漏。我忽然觉得,这檐下的燕子,何尝不是上天赐予的祥瑞?它们不选择深山老林,偏要与人比邻而居,或许正是要提醒我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要心无愧作,何必怕人?
不如学那燕子,堂堂正正地活,心安理得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