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良心。日日仿佛混迹文化界,写这写那。外婆逝世二十多年,我竟没有为她写下一个字。她老人家真是白疼我一场了。
外婆姓刘,名芝兰。生于一九二四年,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去世。那天是冬至日。每读李密的《陈情表》:“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我会忍不住羡慕: 你的祖母足够长寿啊。
而我的外婆,只活了六十八岁。
一
我小时候家里没有老人带,至少在我记忆里是这样。爸爸在施家梁陶瓷厂,每周末才回家。妈妈在农村,一个人带着我,白天要上工或种地,就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照看。记忆里,童年寂寞而孤独。
一九七七年,外婆的三个儿女,半年内同时生了孩子。按照农村的风俗,当然是孙子孙女优先,她必须到城里帮衬儿子媳妇。我们至今都觉得这种安排天经地义。我的母亲招了个工厂里的上门女婿,就是我的父亲,婚后留在农村老家。据说这也是外婆的意思。儿子们有出息,都“出去”了,大女儿勤快老实,也挺孝顺,留一个在家里,外婆将来也有个退身步。虽说她要跟着儿子们养老,但老家是根,还舍不得一扔了之。
外婆很会安排时间。每年农忙时节,小春大春,她要回老家帮忙。寒暑假,还有亲戚们有红白喜事,她都要回来参加。她回来了,我心里踏实,仿佛万事有人做主,有倚靠了。虽然我并不调皮,从未特别要求外婆排解什么烦难。
外婆一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做清洁,忙着收拾屋子、洗衣服。她总觉得家里不够干净整洁。她的习惯是一边做一边唠叨。做事是受欢迎的,唠叨就未必了。妈妈那时候年轻,听不下去了,也要犟犟嘴。
妈妈后来的解释是,外婆到城市住惯了,城市家庭东西本来少,住在里面的人十指不沾泥,进门还要脱鞋,当然看着干净了——农村怎么可能?锄头、耙酥、萝蔸、扁担、粪桶、蓑衣、筒靴、鞑斗、风车……哪一样不堆在家里?还有做饭的柴火、煤球,饭后要煮猪食,哪里爱得了干净,达到城市那个标准?妈妈偶尔不平,也嘀咕: 她在儿子家不好唠叨儿媳妇,只有回老家唠叨自己的女儿——唠叨女儿安全。
妈妈的解释,有点儿近于牢骚了。这些事于我无关痛痒,我反而爱听外婆的唠叨。那时觉得外婆有道理,嘴上不敢说,心里完全赞成;又好像家里有老人唠叨,有女儿犟嘴,才热闹有趣,才像个家。而且,外婆回来了,爸爸也格外勤快起来,再不会对妈妈和我吆五喝六,变得低调谦逊和蔼。我那时有点看不起爸爸的这种变化,人怎么可以这样?但又不知道怎么揭穿,只在心里暗笑,微微有点鄙夷。
有了外婆做主,我在家里的地位,好像也不觉提升。八十年代初,虽然就住在北碚城郊的农村,但还是经常停电。最初是用煤油灯,后来才用比较奢侈的蜡烛。有一次,我正点着一根蜡烛做家庭作业,外婆回家来看到,不满地对爸爸说: “对娃儿眼睛不好,多点一根嘛!你看别个茂云(注:我的舅舅),从来都是给娃儿点两三根蜡烛……”爸爸妈妈赶紧给我加上。我没有敢抬头,只是眼里有些潮湿。
外婆回来,喜欢带着我串门。她有很多龙门阵,跟邻居老太太们有说不完的话,细细碎碎,感觉像蚕丝似的没有尽头。现在想来很奇怪,外婆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重庆的范围,她哪来那么多可讲的?这对我是一个谜。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大家洗了澡,她抱着我坐在后门的板凳上,并排着跟邻居姑婆一起聊天。她轻轻摇着蒲扇,偶尔打个蚊子,在黑暗里笑眯眯地抱怨的样子,好像还是昨天。小时候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
外婆还爱带我去走亲戚。每年暑假、寒假,都是她带上我,到城市里的两个舅舅家住一两个星期。这段时间,妈妈可以得着一点喘息,我也可以见识见识城里的生活。外婆很注意处理好子女之间的关系,她总调教我要懂事、讲礼。别人家的东西,不能乱翻;别人没给的东西,不能强要着吃。在桌上吃饭,不能光捞自己喜欢的菜,要注意大家的需要。一到天黑,她就张罗着早早安排我睡下,避免对亲戚家的生活造成太多的不便。这种知情识趣的教育,形成了一种顽固的自尊的习惯,至今影响着我。
那时,我觉得这样的走动自然而然,家家如此。现在,我自己有了家,经过些人情世故,又看过《红楼梦》里黛玉投奔贾府的情形,才渐渐悟过来: 只有在跟着外婆的情况下,这种时间不短的寄住,才不突兀不勉强,温馨自然。这种小住作客的生活,我至今无法完全说清楚利弊,但她老人家显然完全是一片至诚,为女儿,也为外孙。她虽然没有多少知识,心思却细密妥帖。
我跟着外婆,也长了不少见识。同时,也认识了很多亲戚。在同辈的表兄弟姐妹中,我认识的家族亲戚最多。
有一次吃过晚饭,外婆带我散步,夕阳中站在北碚朝阳桥上,看嘉陵江,看小三峡,看襄渝铁路上过往的绿皮火车,桥头站岗的哨兵,心中升腾起对远方的无限遐想。夕阳返照在我们身上,如诗如画。
我曾经跟着外婆去缙云山,那是川东小峨眉,二舅舅在山上派出所当警察。外婆总爱蹲下来,反复指给我看山下的风光,说看得见我们的家,哪里是屋顶,哪里是窗户,她一一道来。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树叶和云雾。但经不住她反复热情地指点,我怕辜负了她,惹她不开心,只好违心地点点头,表示真的看见了。她很高兴,这才轻轻地走开。
外婆爱做媒,成功了好多对。有一次,她给村里张书记的一个亲戚做媒,去给人回话,我恰好跟在旁边。张书记家开着商店,平日里日子过得是十分滋润的。我常去商店买东西,与他们只是顾客与商家的关系,并无任何额外的话。但这一次,因为外婆的关系,商店的女主人李姑婆,竟然笑脸相迎,一边跟外婆说话,一边从很大的玻璃瓶里拈出两颗糖,爱怜地递给我。我当时有一点受宠若惊,因为从未看见过这样和蔼亲切的张书记夫人。
外婆病中,有一次和我聊天,夸我“从小就懂事”。那时候在**家里住着,他们家订有很金贵的鲜牛奶。但每天只有一份,半斤,不好分着喝。每次一开始热牛奶,外婆就叫着我的名字说: “走,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她很怕我也闹着要吃,大家难堪,下不了台。但是,我竟然一次也没有闹过。这样一两次以后,只要看见热牛奶了,我就自己躲出去了,估摸着吃完了才回来。
——这件事我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我完全相信它的真实性,因为我的脾气性格至今如此,符合逻辑。我默默地琢磨了好久,算起来,那时候大概也就是三四岁的样子。儿童心理学家说,人一生的性格那时大致已经定型。外婆告诉我这件事,是怜惜,是鼓励,也是教导。
我也喜欢跟着外婆回她的娘家。她的娘家境况不错,据说土改时评成分是“中农”。我出世的时候,外婆的娘还在,七十多岁了,我叫“嘎祖祖”。母亲坐月子需要人照料,外婆请来嘎祖祖,照料了半个月。原本是打算多留老人家帮忙一段,后来好像是听说家族里有意见,外婆和妈妈赶紧把嘎祖祖送回去了。临走时,听说嘎祖祖还哭了一场:“不是说要带几个月么,怎么半个月就撵我走?莫非是嫌我带得不好嘛?我又不要你们的工钱……”妈妈不敢把话挑明,怕引起更多的口舌,只好找别的理由支吾过去。
几年后,嘎祖祖去世。每想起这件事,妈妈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但她没有机会向嘎祖祖解释,更没有机会报答嘎祖祖的厚意了。我曾经跟着外婆去给嘎祖祖上过一次坟,我印象里还有她晚年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但那时,还不曾听妈妈说起老人家曾经尽心地带了我半个月,对她感情比较疏远,只是行礼如仪。她的墓地在一个菜地里,非常简陋。后来听说,不光是我,二舅舅小时候,曾经在她家里住了两年,减轻了外婆不小的负担。
说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八十年代初期,农村的夏天,还没有电扇,更没有听说过空调,只有蒲扇。外婆回家的日子,总是我和她一起睡。这间屋子,是我们家采光通风最好的一间,农村称作“歇房屋”。谁要叫“卧室”,要被人笑话:“猪鼻子插葱——装像”。我们的这间屋子,地面是木板,木板下还有一个地下室似的屋子,空间不到两米,有点阴暗潮湿,从另一个小门进出,是鸡鸭晚上歇息的地方,还放着我们家的木柴、玉米杆儿等燃料。这间歇房屋最大的缺点,就是当西晒,从上午十点直晒到太阳下山。晚上睡觉,汗水淌个不停,直到把凉席上躺出一个人形来。但那时,没有觉得苦,也不会叫苦。只有气温到了三十七八度,晚上才会热得受不了,往往醒来,轻轻地叫一声“外婆,我热”。外婆睡得浅,往往立刻就听见,拿起蒲扇给我扇风。凉凉的微风,让我浑身舒坦,一会儿就重新睡着了。如此的交流,一晚上大概有两三次。现在想来,那时候外婆也是六十左右的老人了,难道她不热吗?
外婆的晚年,幸而过得比较舒心。儿子们都出去有了正式的工作,两个女儿也都有了可靠的归宿。早年她比较担心的是小女儿,家里境况不佳,生两个孩子又被罚了款,后来做家具生意,日子慢慢好起来。守寡多年的她,脸上渐渐有了光彩。记得每次回老家,大院子里的邻居们,都是笑盈盈地跟她打招呼:回来了呀?她也高兴地回应。每次离开,邻居们又问: 走了呀?外婆往往说:“就是,走了,下北碚去了……”——下北碚,是去城里。外婆的回答不卑不亢,但那份欣慰,流露无遗——几十年守寡,总算熬出头了。妈妈和我在旁边听着,也觉得跟着沾了光似的。
外婆晚年娱乐,多喜麻将。她日常住在小儿子家,到嘉陵江毛背沱的一间小茶馆里去打。偶到大儿子家,是去老年职工活动室。回老家,去处就更多了,除了帮忙做些正经事,闲时牌局日日不断。那时候筹码小,大概一场的输赢也就几毛,至多一两块。我偶尔也在旁边看看,为外婆保管筹码。我总爱随时清点筹码的多少,外婆不让,因为“数”与“输”音相近,不吉利。外婆牌风好,从来没有为输赢拌过嘴、有过什么闲话。
但是,八十年代,风气初开,她的儿女们忙于工作,都还不会这个时髦玩意儿。老太太打麻将,他们心里多不赞成,但不便明说,一般以别的说辞婉转劝阻:一是要爱惜身体,打麻将久坐,对身体不好。二是打麻将总有筹码,不管大小,仿佛还算赌博,政治空气阴晴不定,儿女们总担心“影响不太好”。在工作岗位上的,就更担心这一点。妈妈是党员,思想极为正统,当然也是这个态度,但是她比较好说话,虽然偶尔劝劝,外婆不采纳,也就罢了。我记得有几次,外婆在邻居家打牌没回家吃饭,妈妈还让我把饭送到牌桌子边上。
如今,外婆的儿女都过了六十,个个都是雀友。闲暇聊天,说起外婆,都悔不当初。我有时候也故意提一提他们当年的“义正辞严”。妈妈听了,经常表示忏悔,公开说过好几次:“人哪,自己老了,才能完全体会到老人的心情。那个时候,外婆又看不懂书报杂志,看电视都要打瞌睡,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打麻将,在家里还有阻力。不让她打牌,她做啥子嘛?我们那时也都三十多岁,真是不懂事,不应该呀。”
外婆曾经掉泪,不过我没有当场看见。那一年,因为房子的事,我们家与邻居姑婆发生了尖锐矛盾,吵了架,还动了手,万幸没有伤人。当时妈妈是村里的出纳,村里还来了一个干部调解。我虽然在场,但那时还小,这里面的是非,不能完全搞清楚。后来,外婆回家听说,与妈妈轻声讨论了两三天,深感纠结,最后相对无言。离开老家时,妈妈把外婆送到村口,外婆难过地说:“几十年的邻居了,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不应该啊!”外婆背过身去走了,妈妈见她不住地抹眼睛,没有再回头。
两家僵持了几年,后来缓和了,继续打招呼,有所走动。外婆去世后,姑婆也搬到城里随大女儿住。有一年春节,妈妈特意领着我去给姑婆拜年,妈妈红着脸提起这件往事,自责年轻不懂事,不该那么冲动。姑婆笑着打断妈妈,让别说了,这件事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以后都不许提了。我们心里的包袱放下,拜年出来,如释重负。那一刻,我想起了外婆,她一句大道理都没有讲,却无声地督促我们处理好这件尴尬棘手的事。这件事在我们家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我们都默契地不愿再提。
外婆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是完美无缺。有一次,我跟着外婆坐公交车,从雷打石车站到北碚。那时票价是两毛。车上人很挤,我跟外婆被挤到了中间,好像连任何扶手都拉不着。我有点害怕,无端地怕跟外婆失散,一只手紧紧地拉住外婆,另一只手攥着妈妈给的两毛车票钱。售票员从车尾开始卖票,走到我们跟前,她大概以为我们买过票,就忽略过去了。那时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售票员和乘客常常“斗智斗勇”。如果售票员拍错了人,人家就会很不耐烦地翻着白眼儿回敬她:“买了的斗嘛!”如果售票员有把握,就会坚持叫对方拿车票出来检查,往往引起口角;如果没有把握,她也就放弃了。所以,售票员也要眼疾手快,记忆力强,嘴巴利索,泼辣心细,才能以少胜多,争取抓住每一份票款。她的神经高度紧张,还是难免有漏网之鱼。车上人太多时,她就是最后发现上车人数与卖出的票有差距,也来不及重新查票,因为下一站到了,很快又有乘客上下,经过混合交叉,她也闹不清楚,只有放弃。那一次,这种“幸运”轮到了我们。
我的心里第一反映是有几分侥幸,心想又节约了两毛钱。但随即又有点紧张:万一被发现,多丢人哪!我抬头从人缝里看看外婆,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我的内心展开了激烈的天人交战。终于,作为一个优秀少先队员的觉悟占了上风:我不能做这样的事,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要诚实啊。我拿定了主意。当售票员再一次朝我们这边挤过来,我主动扬起了小手。外婆悄悄地拉了我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心里很反感,不服气地瞟了她一眼,还是把钱递给了售票员,随后低下头不敢再看外婆。
回家以后,我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妈妈。妈妈是党员,先进分子,当然不赞成外婆的“落后”,毫不犹豫地表扬我,我心里才不那么忐忑。这件事以后,外婆在我心里十全十美的印象被打破了,究竟也没有什么大碍。但我从来不愿意把这件事对外人提起,好像是在说她的坏话,怕她老人家在天有灵,会骂我“小没良心的”。如今,我也年届不惑,不再相信那些永远先进的典型,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毫无私心杂念的人,对人性和世事的复杂加深了认识,去除了“道德洁癖”,才有勇气把这件小事写出来。
有一年清明节,二姑婆三姑婆回娘家扫墓。外婆是他们的大嫂,大家相约在同院子的二外公家聚餐。这几乎是每年固定的仪式了。那一次我也在,大家不知怎么聊到我,赞我成绩好又懂事,将来必有出息,外婆功不可没。三姑婆跟外婆比较亲热,幽默地打趣她的嫂子:“外婆带外孙,搞空灯儿!”(作者注: 四川话,白白操心没有回报的意思。)我有点懵懂,但察觉这话好像是贬义,立刻靠到外婆身边,壮着胆子回答三姑婆: “我们外婆带我,就不得搞空灯!”大家完全没有想到我小小年纪,竟然敢回嘴儿,愣了一下,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孩子还有点厉害吔”。外婆也笑了,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嗔怪地说:“傻儿,没礼貌,三姑婆是开玩笑的”。我没有再吭声。我能感觉到外婆的欣慰,她的话不过是说给亲戚们听的,以免三姑婆尴尬。后来,外婆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大家当成一件家族趣事,相传至今。
我忘不了那一天自己骄傲的心情——我为外婆长了脸。同时,我也很自信,我一定有能力打破这个“咒语”,让外婆享上我的福,让别人哑口无言。我哪里能想到,世间好物不坚牢,命运岂由人安排,这个“咒语”竟然会应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