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定做的首饰已经打包好了，请在单子这里签个名，签好名之后您就可以带走了。”
“麻烦你了哈。”
陈峥拿出手链左右看了一眼，红玛瑙手链上有几朵水晶做的黄花点缀，暖黄的光在宝石上翩跹跳跃，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你们家这手艺，还真是了不得！”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小雨带上的样子。
签好名之后陈峥就带着东西出了店，在店门口张望了一会之后，叹了口气。
街上淅淅沥沥的雨下着，雾气飘荡，让一切看起来如梦似幻。车灯从远处照过来，微光浮动，像是古时候的打更人提灯走近，在店门口的街沿等着。
车窗摇下一点，司机的喊声更清晰地从车里传出。“是陈先生吗？”
“哎，是我！”陈峥听到喊声后左右看了一眼，还是决定自己冲进雨中。他用外套裹着装手链的精致盒子，一下扎进雨幕中，迅速开车门，趁雨水不注意钻进车里关好门，仍然带进车里好些水汽。
“这天气，真是奇了怪了。昨天还晴空万里呢，今天就这样下了一整天。”司机跟陈峥抱怨。
“南方嘛，一到夏天就这样，怪得很。”一边回话，陈峥一边拿出盒子看了一眼。幸好，没有溅上水，和刚拿到时一样精致。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盒子。“你这是给女朋友的？”
陈峥听了就笑起来，上下眼皮都没了眼睛，“已经是老婆了。”
“你看着也才二十出头，没想到啊。结婚多久了？”
“六七年了吧。在一块太久，有点记不清了。”一切发生的太自然了。两人怎么熟络的，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谁也说不清。似乎，一切就该这样，岳雨域就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成为他的妻子。
司机和陈峥两个自来熟后来聊的起劲，大半路也没歇过一口气，直至等红灯时候，才被一通打给司机的电话打断。
趁这会，陈峥也给岳雨域打了电话。
“小雨，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到家啊？”
“可能比平常晚一点。怎么了？”
“没事……就是问问你。”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一下，又轻浅一笑，“那我努努力，争取按时下班。”
陈峥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地上翘，“好！那你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嗯，那我继续忙了。”
半晌的沉默之后，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陈峥先开口，“你怎么不挂电话，不是说要去忙吗？”
“你不也是，怎么不挂。”
陈峥只是傻笑。“好了快点挂了去忙吧。一定要记得，晚上早点到家。”
“好好好，陈大少爷说的我哪能不记得呢？”
岳雨域还想调侃几句，话筒里却突然传出玻璃破碎和重物坠地的声音。
“怎、怎么了，陈峥？发生什么了？”
回答岳雨域的只有陈峥的粗喘声。刚刚一辆货车突然冲过来，把他坐的这辆出租车撞飞老远。车子整一个翻转过来，底朝天，玻璃全部碎裂，有一些还飞落到他身上，划伤了他的腹部。血淅沥沥滴落，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剧烈的疼痛和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眷恋维持着陈峥最后的清醒。
“救……救护…车。在南宁路……”
“好……我帮你叫救护车。”岳雨域有些猜到了，又或者，她已经明确知道，灾难降临到这个幸福的小家了。
她打了急救电话，跟接线员报了陈峥说的地址，简单说明情况。刚挂，陈峥的电话又打来了。
“你怎么样了？！受伤了吗，伤的重不重？”
“小雨……”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好一些，岳雨域稍稍松了口气。但这口气没松多久。
“小雨……”
“哎、我在，你怎么了？”
“我……很爱你，很爱…很爱……”
“我知道你爱我，你之后当面跟我说好不好。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爱你……”
“等你平安了再跟我说好不好？算我求你了……”陈峥听出来，岳雨域的声音已经带了点哭腔。
陈峥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他又说了好多次的“我爱你”。他总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恍惚间，有救护车的呼啸，玻璃窗的又一次破碎，风声、嘈杂烦乱的人声，各种医疗仪器在他身上，好几个白色的身影，震动、摇晃，刺眼的灯光，还有……急诊室外小雨的哭声。
这时候，他突然回忆起自己和小雨第一次相见的场景。他和小雨同用一把伞，在大雨的猛烈进攻下从教学楼回到宿舍。他先送小雨回女生宿舍，然后把伞送给了小雨，自己冒着雨回男宿舍。
“我和你好像挺有缘的，这把伞就送给你做纪念吧。”十年前那个满脑子浪漫和艺术的少年就这样草率地送出了定情信物。一把红伞，伞上还有颜料画成的黄花，几朵大的花被小骨朵簇拥着绽放，鲜艳明朗。
他又想，小雨能不能收到手链啊……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哎，要是没收到的话他会抱憾离世的。
小雨……我还不想和你分开，还想跟你说好多次，我爱你。
急诊室的灯灭了，岳雨域站起来时有些摇晃，她扶墙走过去拦住医生，问陈峥伤的重不重，只得到了摇头和沉默。
她瞪着猩红的眼睛，抓着医生的肩，很想不顾礼节地质问、发泄愤怒，最后也只是将满腔悲情注入泪水。
她的陈峥离开她了。
岳雨域的一通电话把林晓生从湖西带回了义安。林晓生在义安出生，短暂地拥有幸福后又失去一切。
跟辅导员请假、订高铁票，再告诉女朋友他这周末不得不爽约。女友表示理解，还开导林晓生。
“斯人已逝，你不要太过哀痛了。”
他只淡淡应了一声，就和女友道别，然后登上回乡的火车。
坐高铁看到的景色和平常看到的景色是完全不一样的，矗立在荒芜上的数棵树木迅速后退，只在窗上印下一个浅淡的黄绿色影子。湖西是个小地方，跟义安比不了，好多地方甚至没有开发，灰黄的土地就这样自由地奔向天际。
林晓生就这样凝望着这片荒芜。
他的母亲难产离世，由父亲一人抚养长大。奈何天不遂人愿，父亲车祸去世了。是陈峥和岳雨域收养了他，让他免于去福利院的命运。
突然，手机震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是岳雨域的信息。
“出发了吗？”
“嗯，大概明早到。”
岳雨域没再回复，他就把手机重新放起来。
“姨母还是老样子啊，淡淡的，不说一句多的话。”
这些年相处下来后，他总觉得姨母岳雨域有些冷漠，说话的时候语气冷淡，话少且精练，你想亲近她却会被那礼貌疏离的态度唬退。只有在面对姨夫陈峥的时候会多说一点，多笑一些。
看不明白这个人，她把自己一层一层围裹起来，躲在高围墙的最里面。你试图透过她的眼睛读出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片深海，不可见底。
当然，姨母并不是一个阴郁的人，只是不爱说话，性子冷。很难想象她的配偶是姨夫那样自带阳光的人，简直有些搭不上边。
姨母话少，姨夫却吵的烦人；姨母不爱过节，姨夫却在每一次节日的时候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惊喜；姨母对一些社会热点不是很关心，看眼新闻就过了，继续去想生活的琐事，姨夫却会流下泪来，真切地为受害者祈祷。真是两个极端凑一块了。
林晓生父亲离世的时候刚好是初三一模前的一个月，无限的思念和悲伤让他这次一模考了个稀烂，老师找他谈话并开导他，让他看开点。
他没说什么，直接离开了办公室。回到班上以后就趴桌睡觉，一阵以后才起来准备下一节课的东西。就这会，疯狗来咬人了。
“林晓生，你这下彻底成孤儿了吧。”
班上的著名混子毕蜀，以前也这样嘲讽过他没妈。起初林晓生还会和他吵，后来就直接无视了。
“让一下，你污染空气了。”
毕蜀眼睛突然瞪的溜圆，脸也涨得通红。“你！克双亲的小孤儿，你爸妈是被你气死的吧。”
“早点去死就不用看到你这个糟心东西，我要是你爹我也巴不得……”
过道边的一个女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尖叫了一声，林晓生旁边的同桌也速度躲开，班长去喊班主任了。
毕蜀话未说完时，他就转过身猛地扑上去，往他脸上来了好几拳，把他打出鼻血来。毕蜀不甘心，一边骂一边踢他肚子。好几个人上来试图拉开他们俩，愣是被林晓生全部甩开。他像条疯狗一样，向毕蜀逃窜的方向冲过去，“你他妈有种别跑！”
“真奇怪啊，我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爸爸不能再嬉笑着调侃他了，说我一天天闷头看书文诌诌的，像个弱书生，没有传承他的男子气概。”
“班主任过来了，林晓生，怎么回事？你平常好好一孩子，今天是怎……怎么哭了？”
林晓生止了哭声，擦掉眼泪，“抱歉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班主任带他到小会议室，例行询问具体情况。林晓生起初不肯说，只是一直重复“我什么处分都愿意接受。”老师看没法沟通，就说要通知监护人，他的姨夫姨母。他这才愿意开口，把事情的始末简短说了一下。
“晓生，我能理解你，但也希望你能明白，打架这件事就是不对的，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林晓生沉默地点头。
老师又和毕蜀谈了谈，得到了完全不同的说法。“只是一些玩笑，他就玻璃心受不了，一直打我。”老师核实了教室监控之后，很严肃地告诉毕蜀，他再不实说就只能请家长了。
真相大白，二人双双留校观察。
学校的综评系统会自动发送短信给家长。岳雨域知道之后没说林晓生，只是嘱咐他做事不要冲动。陈峥不放心，想跟他说道说道，进行一场思想教育，被岳雨域拦下了。“晓生不是那种冲动的孩子，缓一缓就好了。给他点时间吧。”她如此说。陈峥在犹豫之后，偃了声。
如岳雨域所说，林晓生慢慢调整好了心态，成绩恢复到正常水平，最后中考发挥的还可以，上了所不错的高中。
初升高的这个暑假开始，每一个假期他都会去打工做兼职，高三的寒假也不放过。
两个大人看在眼里。岳雨域不打算说什么，陈峥却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抓着林晓生强行出去玩了一趟。
他们知道，林晓生想离开义安这个伤心地，同时，没把他们当家人。
高铁还在奔驰向前，灰黄的土地向后跑去，林晓生盯着窗外这片荒芜发呆。困意渐渐袭上来，帮他阖了眼。对遥远过去的追忆停下了，车上的人同车子一齐向前飞驰，一刻不停。
到站以后，林晓生直接打了的士去岳雨域家。岳雨域说她要去办陈峥的死亡证明，不能去接他。
父亲离开后到上大学以前的这段时间，林晓生一直住在姨夫姨母家。过了五六年的光景，这里变了很多。街道变的干净，楼下胖乎乎的保安大叔也换成个眼睛发亮的年轻帅小伙，原本破旧的小卖部被百货超市给取代了。邻居也换了一批人，相互之间冷漠又疏离。
他拿自己原来那把钥匙开门，成功了，接着把自己的行李拖进来，又关上门。
是熟悉的地方。从未变化的光洁大理石地板，柚木茶几和桌椅仍然摆在原来的地方，向南的主座坐拥擎天的工艺，五禽嬉闹自扶手间探头而出，空白处的木头自然削去，留下恰好的镂空。这么好的椅子，陈峥偏偏不爱，就爱客座长椅，朴素的有些清贫，只一二处有花茂生长。
林晓生问过陈峥，陈峥答道：“这把椅子是很华丽，但我不大喜欢，太严肃了。”
话毕，陈峥突然转转眼睛，窃笑着看林晓生，“很喜欢想要啊？没～门。这可是我老爹亲手做的新婚礼物。不过嘛……你跟你女朋友结婚的时候可以送你一套。”陈峥很满意地看着林晓生的红耳朵，接着滔滔不绝地夸耀自己的木匠父亲是有多厉害，工艺多么精湛。
而今，再没有人说千万遍这样的话来烦他了。
林晓生匆匆离开客厅，进到自己原来的房间。一切如初，姨夫送他的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还在，原本的布局陈设也没有改变。
看着这些，他不禁深吸一口气，措不及防被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呛到，咳嗽好一阵，还流出泪，这才开窗通风。林晓生又回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又看到陈峥送的那些鸡零狗碎。
为什么人离去之后，他所留下的痕迹还存于世间呢？
岳雨域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她单手提着一大袋的菜，另一只手费劲地按门铃。林晓生开门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这是他的姨母。他记忆里那双锐利、深沉、洞悉尘世的眼如今蒙上了一层迷雾，变得有些呆楞。
岳雨域眯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有些惊讶，“晓生啊，你不是在外地读大学吗？”
“姨母，是你让我回来的。”
“什么……啊，也对。你是回来参加葬礼的。”她又开始沉默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呃，姨母，你把这袋东西给我，我去放吧。”
“哎，好。”
岳雨域慢吞吞地进来，关门，缓步走到鞋柜边上，一手虚浮着鞋柜，另一手笨拙地脱下鞋袜，又开柜把鞋放进去，换上拖鞋。
她就站在那，看着这个客厅。浮尘在灯光下显露身形，追随夏夜里微风的足迹。暗淡灯光下，林晓生发现姨母的身影如此瘦弱，像是河岸的芦苇，轻巧的露水便足矣压弯她的脊背。
岳雨域拖拽着两条铅做的腿缓慢向前，走到沙发边后坐下，抱着靠枕，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发呆沉思。
住了七八年了，陈峥的灵魂好像有一部分熔铸在这间房子里。她按门铃的时候，总觉得下一秒就是陈峥给了她一个惊喜。陈峥是个画家，经常泡在工作室，但他总会先她一个小时回家，有的时候等不及了想见她，就直接跑到公司楼下等，也不告诉她。
对，她之后还要告诉其他人，她的陈峥离开这个他所热爱的世界了。她还要帮公公婆婆准备几天以后的葬礼。她要在这段时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她的陈峥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了。
她的外甥林晓生还在整理那一大堆的菜。对……不知道外甥吃了晚饭没有，她还要照顾这个家。
她喊了声，外甥没有回应，可能是声音太沙哑了，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她又扯着自己的“老烟嗓”喊了一声，“晓生啊，你吃了晚饭没有？”
“还没呢，早些发了消息问您但您没回，就没敢先吃。”
她就又起身去厨房做晚饭。
择菜，然后下锅……不，不，是先洗净，然后切菜、热锅。她要做的是什么菜来着？番茄炒蛋……她忘记买番茄了，只好做别的。
谁会相信，这个手忙脚乱的女人，曾经包揽了这个家的一日三餐。
她又在厨房捣鼓了好半天，最后却以糊锅结束。
岳雨域看看林晓生，抱歉一笑。“咱们可能要出去吃了今天。”
林晓生看了一眼时间，说，“现在有些晚，可能没几家开着门，点外卖吧。”
“啊，好。”她想了一会，“那就……麻辣鱼头，怎么样？”
“……好。”
外卖到了后，岳雨域尝了几口就想丢掉。陈峥以前为什么会爱吃这个，吃下以后舌头热辣辣的，闻一下这菜都呛人。
最后也没扔，岳雨域把自己的一份都吃完了。喉咙非常痛，嘴唇上也跟火燎似的。
吃完以后，她把多买的一份放在陈峥的遗像旁。
后来岳雨域和晓生闲聊了一会，问他最近的学习、以后的安排还有和女朋友相处的如何。这小子，高中的时候偷偷摸摸谈了小半年，高三开学前特意跟她和陈峥说了这件事。跟陈峥一样的，各种承诺和漂亮话张口就来，还越说越激动。
也和陈峥一样，眼睛是清澈而赤诚的。这几年在外读书，稳重了很多，也开始沾染成年人特有的圆滑，眼睛里的赤诚却未曾减退，和陈峥这些年的变化一样，不过比陈峥安静许多。
陈峥，陈峥，陈峥……
岳雨域借口身体不适，回房间休息去了。
林晓生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自己，他看着镜子里穿黑西装的自己，总觉得别扭。
他收拾好之后来到客厅，发现姨母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了。岳雨域正盯着陈峥的遗像看，没注意到林晓生的出现。
林晓生看了眼手机，时间还算充裕，就没有打扰岳雨域。
今天是葬礼的日子。
玻璃窗上起了一层水雾，模糊了屋外的景色。急躁的雨滴拍打着脆弱的窗，发出的滴答声又显得如此宁静。南方的雨季总是有些潮湿，水气跑进屋里贴在皮肤上，委实难受。
他又看了眼手机，这次时间正好。
“姨母。”
“嗯。”岳雨域还在盯着证明，眼神发直。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动过，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塑，不闻不问这个世界的千般变化，只是在最最角落的地方独自哀思。
“该走了。”
她点点头，迟了一会才起身。
岳雨域今天穿的黑色长裙，手腕上戴着红玛瑙手链，几朵黄花点缀。出车祸的时候陈峥把装手链的盒子护在了怀里，怎么也不撒手，后来废了医生好大力气。
她准备直接出门，晓生提醒她今天下雨，得带上伞。
葬礼上人很多，都是陈峥的亲戚和朋友。这些人回忆着、谈论着陈峥，谈论他的的品行、生前在艺术上的成就。陈峥不拘俗礼的性子和非凡的艺术才华，现在只能由他人的言语拼凑了。
低声的谈话充斥葬礼，最后全部变成了扎在岳雨域身上的视线。
她撑着一把红伞走在前面，林晓生跟在身后。红伞上有颜料画成的黄花，几朵大的花被小骨朵簇拥着绽放，鲜艳明朗。这样一把漂亮的伞放在平常肯定能收获无数的赞美，但现在，只有沉默和无声的指责。不合礼数，简直毫无规矩。
她是葬礼上鲜亮刺眼的红色陀螺，四处奔走，惹得所有人侧目。所有她之后到来的客人都会对着门口的红伞疑惑指责，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会瞄一眼她手上的红手链，在心底责备一句。
岳雨域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先去找了公公婆婆。婆婆看到红伞之后皱了皱眉，公公更是气的眼睛都瞪起来了。刚要开口，看到伞上画的花之后就怔住了。那是他儿子画的花。
或许老人家身体不大好，雨天着了凉，突然就咳起来，好一阵不停，脸都憋红了。
歇了会之后，公公跟她交代了几件事就让她去帮忙招呼客人了，晓生陪着她的娘家人聊天。
岳雨域在葬礼上奔走着，引新来的客人入座，又去安顿另一桌人。有一桌人告诉她菜没有上齐，她答应后就立即去联系了餐厅，催促餐厅快些。接着，又有孩子找到她，闹着说口渴想喝饮料，哄了好一阵才消停。她不是人类，是机器人，面无表情地四处奔走，把葬礼的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林晓生在聊了几句之后，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去到外面。当年这些亲戚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他心里始终有些怨恨。
如果没有姨夫姨母……
姨夫在他成人的那天带他出去吃了一顿好的，还撺掇他喝啤酒。他象征性的喝了半杯就没再喝了，姨夫则是喝的酩酊大醉，酒后胡话一箩筐也装不下，疯癫癫地，醒后还美名其曰“挥别青春”。
那个酒品奇差的男人告诉他各种道理，一边说一边抱着垃圾桶狂吐不止，末了又没头没脑跟他说：
“晓生，我和小雨代替不了你爸妈，但也希望你能多依赖我们一点，至少把我们当哥哥姐姐，当家人。”
林晓生回忆着，看着远方的阴云。有悔和泪盘踞在他的心上。
在外面待了一段时间后，林晓生又回到葬礼上。
陆续有人离开，却只看到陈峥父母在送客。问了一会才知道，岳雨域已在不久前离开。
她一个人去了墓园。
山上的墓园路径不慎平坦，水洼大片，稍不留神就会溅上泥水，弄脏鞋袜衣裙。岳雨域全然不在乎，直接蹚过面前的水坑，快步往目的地走去。
她来到陈峥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笑着的人。
陈峥爱笑，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带笑的。
“您定做的首饰已经打包好了，请在单子这里签个名，签好名之后您就可以带走了。”
“麻烦你了哈。”
陈峥拿出手链左右看了一眼，红玛瑙手链上有几朵水晶做的黄花点缀，暖黄的光在宝石上翩跹跳跃，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你们家这手艺，还真是了不得！”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小雨带上的样子。
签好名之后陈峥就带着东西出了店，在店门口张望了一会之后，叹了口气。
街上淅淅沥沥的雨下着，雾气飘荡，让一切看起来如梦似幻。车灯从远处照过来，微光浮动，像是古时候的打更人提灯走近，在店门口的街沿等着。
车窗摇下一点，司机的喊声更清晰地从车里传出。“是陈先生吗？”
“哎，是我！”陈峥听到喊声后左右看了一眼，还是决定自己冲进雨中。他用外套裹着装手链的精致盒子，一下扎进雨幕中，迅速开车门，趁雨水不注意钻进车里关好门，仍然带进车里好些水汽。
“这天气，真是奇了怪了。昨天还晴空万里呢，今天就这样下了一整天。”司机跟陈峥抱怨。
“南方嘛，一到夏天就这样，怪得很。”一边回话，陈峥一边拿出盒子看了一眼。幸好，没有溅上水，和刚拿到时一样精致。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盒子。“你这是给女朋友的？”
陈峥听了就笑起来，上下眼皮都没了眼睛，“已经是老婆了。”
“你看着也才二十出头，没想到啊。结婚多久了？”
“六七年了吧。在一块太久，有点记不清了。”一切发生的太自然了。两人怎么熟络的，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谁也说不清。似乎，一切就该这样，岳雨域就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成为他的妻子。
司机和陈峥两个自来熟后来聊的起劲，大半路也没歇过一口气，直至等红灯时候，才被一通打给司机的电话打断。
趁这会，陈峥也给岳雨域打了电话。
“小雨，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到家啊？”
“可能比平常晚一点。怎么了？”
“没事……就是问问你。”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一下，又轻浅一笑，“那我努努力，争取按时下班。”
陈峥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地上翘，“好！那你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嗯，那我继续忙了。”
半晌的沉默之后，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陈峥先开口，“你怎么不挂电话，不是说要去忙吗？”
“你不也是，怎么不挂。”
陈峥只是傻笑。“好了快点挂了去忙吧。一定要记得，晚上早点到家。”
“好好好，陈大少爷说的我哪能不记得呢？”
岳雨域还想调侃几句，话筒里却突然传出玻璃破碎和重物坠地的声音。
“怎、怎么了，陈峥？发生什么了？”
回答岳雨域的只有陈峥的粗喘声。刚刚一辆货车突然冲过来，把他坐的这辆出租车撞飞老远。车子整一个翻转过来，底朝天，玻璃全部碎裂，有一些还飞落到他身上，划伤了他的腹部。血淅沥沥滴落，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剧烈的疼痛和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眷恋维持着陈峥最后的清醒。
“救……救护…车。在南宁路……”
“好……我帮你叫救护车。”岳雨域有些猜到了，又或者，她已经明确知道，灾难降临到这个幸福的小家了。
她打了急救电话，跟接线员报了陈峥说的地址，简单说明情况。刚挂，陈峥的电话又打来了。
“你怎么样了？！受伤了吗，伤的重不重？”
“小雨……”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好一些，岳雨域稍稍松了口气。但这口气没松多久。
“小雨……”
“哎、我在，你怎么了？”
“我……很爱你，很爱…很爱……”
“我知道你爱我，你之后当面跟我说好不好。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爱你……”
“等你平安了再跟我说好不好？算我求你了……”陈峥听出来，岳雨域的声音已经带了点哭腔。
陈峥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他又说了好多次的“我爱你”。他总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恍惚间，有救护车的呼啸，玻璃窗的又一次破碎，风声、嘈杂烦乱的人声，各种医疗仪器在他身上，好几个白色的身影，震动、摇晃，刺眼的灯光，还有……急诊室外小雨的哭声。
这时候，他突然回忆起自己和小雨第一次相见的场景。他和小雨同用一把伞，在大雨的猛烈进攻下从教学楼回到宿舍。他先送小雨回女生宿舍，然后把伞送给了小雨，自己冒着雨回男宿舍。
“我和你好像挺有缘的，这把伞就送给你做纪念吧。”十年前那个满脑子浪漫和艺术的少年就这样草率地送出了定情信物。一把红伞，伞上还有颜料画成的黄花，几朵大的花被小骨朵簇拥着绽放，鲜艳明朗。
他又想，小雨能不能收到手链啊……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哎，要是没收到的话他会抱憾离世的。
小雨……我还不想和你分开，还想跟你说好多次，我爱你。
急诊室的灯灭了，岳雨域站起来时有些摇晃，她扶墙走过去拦住医生，问陈峥伤的重不重，只得到了摇头和沉默。
她瞪着猩红的眼睛，抓着医生的肩，很想不顾礼节地质问、发泄愤怒，最后也只是将满腔悲情注入泪水。
她的陈峥离开她了。
岳雨域的一通电话把林晓生从湖西带回了义安。林晓生在义安出生，短暂地拥有幸福后又失去一切。
跟辅导员请假、订高铁票，再告诉女朋友他这周末不得不爽约。女友表示理解，还开导林晓生。
“斯人已逝，你不要太过哀痛了。”
他只淡淡应了一声，就和女友道别，然后登上回乡的火车。
坐高铁看到的景色和平常看到的景色是完全不一样的，矗立在荒芜上的数棵树木迅速后退，只在窗上印下一个浅淡的黄绿色影子。湖西是个小地方，跟义安比不了，好多地方甚至没有开发，灰黄的土地就这样自由地奔向天际。
林晓生就这样凝望着这片荒芜。
他的母亲难产离世，由父亲一人抚养长大。奈何天不遂人愿，父亲车祸去世了。是陈峥和岳雨域收养了他，让他免于去福利院的命运。
突然，手机震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是岳雨域的信息。
“出发了吗？”
“嗯，大概明早到。”
岳雨域没再回复，他就把手机重新放起来。
“姨母还是老样子啊，淡淡的，不说一句多的话。”
这些年相处下来后，他总觉得姨母岳雨域有些冷漠，说话的时候语气冷淡，话少且精练，你想亲近她却会被那礼貌疏离的态度唬退。只有在面对姨夫陈峥的时候会多说一点，多笑一些。
看不明白这个人，她把自己一层一层围裹起来，躲在高围墙的最里面。你试图透过她的眼睛读出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片深海，不可见底。
当然，姨母并不是一个阴郁的人，只是不爱说话，性子冷。很难想象她的配偶是姨夫那样自带阳光的人，简直有些搭不上边。
姨母话少，姨夫却吵的烦人；姨母不爱过节，姨夫却在每一次节日的时候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惊喜；姨母对一些社会热点不是很关心，看眼新闻就过了，继续去想生活的琐事，姨夫却会流下泪来，真切地为受害者祈祷。真是两个极端凑一块了。
林晓生父亲离世的时候刚好是初三一模前的一个月，无限的思念和悲伤让他这次一模考了个稀烂，老师找他谈话并开导他，让他看开点。
他没说什么，直接离开了办公室。回到班上以后就趴桌睡觉，一阵以后才起来准备下一节课的东西。就这会，疯狗来咬人了。
“林晓生，你这下彻底成孤儿了吧。”
班上的著名混子毕蜀，以前也这样嘲讽过他没妈。起初林晓生还会和他吵，后来就直接无视了。
“让一下，你污染空气了。”
毕蜀眼睛突然瞪的溜圆，脸也涨得通红。“你！克双亲的小孤儿，你爸妈是被你气死的吧。”
“早点去死就不用看到你这个糟心东西，我要是你爹我也巴不得……”
过道边的一个女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尖叫了一声，林晓生旁边的同桌也速度躲开，班长去喊班主任了。
毕蜀话未说完时，他就转过身猛地扑上去，往他脸上来了好几拳，把他打出鼻血来。毕蜀不甘心，一边骂一边踢他肚子。好几个人上来试图拉开他们俩，愣是被林晓生全部甩开。他像条疯狗一样，向毕蜀逃窜的方向冲过去，“你他妈有种别跑！”
“真奇怪啊，我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爸爸不能再嬉笑着调侃他了，说我一天天闷头看书文诌诌的，像个弱书生，没有传承他的男子气概。”
“班主任过来了，林晓生，怎么回事？你平常好好一孩子，今天是怎……怎么哭了？”
林晓生止了哭声，擦掉眼泪，“抱歉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班主任带他到小会议室，例行询问具体情况。林晓生起初不肯说，只是一直重复“我什么处分都愿意接受。”老师看没法沟通，就说要通知监护人，他的姨夫姨母。他这才愿意开口，把事情的始末简短说了一下。
“晓生，我能理解你，但也希望你能明白，打架这件事就是不对的，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林晓生沉默地点头。
老师又和毕蜀谈了谈，得到了完全不同的说法。“只是一些玩笑，他就玻璃心受不了，一直打我。”老师核实了教室监控之后，很严肃地告诉毕蜀，他再不实说就只能请家长了。
真相大白，二人双双留校观察。
学校的综评系统会自动发送短信给家长。岳雨域知道之后没说林晓生，只是嘱咐他做事不要冲动。陈峥不放心，想跟他说道说道，进行一场思想教育，被岳雨域拦下了。“晓生不是那种冲动的孩子，缓一缓就好了。给他点时间吧。”她如此说。陈峥在犹豫之后，偃了声。
如岳雨域所说，林晓生慢慢调整好了心态，成绩恢复到正常水平，最后中考发挥的还可以，上了所不错的高中。
初升高的这个暑假开始，每一个假期他都会去打工做兼职，高三的寒假也不放过。
两个大人看在眼里。岳雨域不打算说什么，陈峥却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抓着林晓生强行出去玩了一趟。
他们知道，林晓生想离开义安这个伤心地，同时，没把他们当家人。
高铁还在奔驰向前，灰黄的土地向后跑去，林晓生盯着窗外这片荒芜发呆。困意渐渐袭上来，帮他阖了眼。对遥远过去的追忆停下了，车上的人同车子一齐向前飞驰，一刻不停。
到站以后，林晓生直接打了的士去岳雨域家。岳雨域说她要去办陈峥的死亡证明，不能去接他。
父亲离开后到上大学以前的这段时间，林晓生一直住在姨夫姨母家。过了五六年的光景，这里变了很多。街道变的干净，楼下胖乎乎的保安大叔也换成个眼睛发亮的年轻帅小伙，原本破旧的小卖部被百货超市给取代了。邻居也换了一批人，相互之间冷漠又疏离。
他拿自己原来那把钥匙开门，成功了，接着把自己的行李拖进来，又关上门。
是熟悉的地方。从未变化的光洁大理石地板，柚木茶几和桌椅仍然摆在原来的地方，向南的主座坐拥擎天的工艺，五禽嬉闹自扶手间探头而出，空白处的木头自然削去，留下恰好的镂空。这么好的椅子，陈峥偏偏不爱，就爱客座长椅，朴素的有些清贫，只一二处有花茂生长。
林晓生问过陈峥，陈峥答道：“这把椅子是很华丽，但我不大喜欢，太严肃了。”
话毕，陈峥突然转转眼睛，窃笑着看林晓生，“很喜欢想要啊？没～门。这可是我老爹亲手做的新婚礼物。不过嘛……你跟你女朋友结婚的时候可以送你一套。”陈峥很满意地看着林晓生的红耳朵，接着滔滔不绝地夸耀自己的木匠父亲是有多厉害，工艺多么精湛。
而今，再没有人说千万遍这样的话来烦他了。
林晓生匆匆离开客厅，进到自己原来的房间。一切如初，姨夫送他的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还在，原本的布局陈设也没有改变。
看着这些，他不禁深吸一口气，措不及防被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呛到，咳嗽好一阵，还流出泪，这才开窗通风。林晓生又回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又看到陈峥送的那些鸡零狗碎。
为什么人离去之后，他所留下的痕迹还存于世间呢？
岳雨域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她单手提着一大袋的菜，另一只手费劲地按门铃。林晓生开门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这是他的姨母。他记忆里那双锐利、深沉、洞悉尘世的眼如今蒙上了一层迷雾，变得有些呆楞。
岳雨域眯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有些惊讶，“晓生啊，你不是在外地读大学吗？”
“姨母，是你让我回来的。”
“什么……啊，也对。你是回来参加葬礼的。”她又开始沉默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呃，姨母，你把这袋东西给我，我去放吧。”
“哎，好。”
岳雨域慢吞吞地进来，关门，缓步走到鞋柜边上，一手虚浮着鞋柜，另一手笨拙地脱下鞋袜，又开柜把鞋放进去，换上拖鞋。
她就站在那，看着这个客厅。浮尘在灯光下显露身形，追随夏夜里微风的足迹。暗淡灯光下，林晓生发现姨母的身影如此瘦弱，像是河岸的芦苇，轻巧的露水便足矣压弯她的脊背。
岳雨域拖拽着两条铅做的腿缓慢向前，走到沙发边后坐下，抱着靠枕，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发呆沉思。
住了七八年了，陈峥的灵魂好像有一部分熔铸在这间房子里。她按门铃的时候，总觉得下一秒就是陈峥给了她一个惊喜。陈峥是个画家，经常泡在工作室，但他总会先她一个小时回家，有的时候等不及了想见她，就直接跑到公司楼下等，也不告诉她。
对，她之后还要告诉其他人，她的陈峥离开这个他所热爱的世界了。她还要帮公公婆婆准备几天以后的葬礼。她要在这段时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她的陈峥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了。
她的外甥林晓生还在整理那一大堆的菜。对……不知道外甥吃了晚饭没有，她还要照顾这个家。
她喊了声，外甥没有回应，可能是声音太沙哑了，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她又扯着自己的“老烟嗓”喊了一声，“晓生啊，你吃了晚饭没有？”
“还没呢，早些发了消息问您但您没回，就没敢先吃。”
她就又起身去厨房做晚饭。
择菜，然后下锅……不，不，是先洗净，然后切菜、热锅。她要做的是什么菜来着？番茄炒蛋……她忘记买番茄了，只好做别的。
谁会相信，这个手忙脚乱的女人，曾经包揽了这个家的一日三餐。
她又在厨房捣鼓了好半天，最后却以糊锅结束。
岳雨域看看林晓生，抱歉一笑。“咱们可能要出去吃了今天。”
林晓生看了一眼时间，说，“现在有些晚，可能没几家开着门，点外卖吧。”
“啊，好。”她想了一会，“那就……麻辣鱼头，怎么样？”
“……好。”
外卖到了后，岳雨域尝了几口就想丢掉。陈峥以前为什么会爱吃这个，吃下以后舌头热辣辣的，闻一下这菜都呛人。
最后也没扔，岳雨域把自己的一份都吃完了。喉咙非常痛，嘴唇上也跟火燎似的。
吃完以后，她把多买的一份放在陈峥的遗像旁。
后来岳雨域和晓生闲聊了一会，问他最近的学习、以后的安排还有和女朋友相处的如何。这小子，高中的时候偷偷摸摸谈了小半年，高三开学前特意跟她和陈峥说了这件事。跟陈峥一样的，各种承诺和漂亮话张口就来，还越说越激动。
也和陈峥一样，眼睛是清澈而赤诚的。这几年在外读书，稳重了很多，也开始沾染成年人特有的圆滑，眼睛里的赤诚却未曾减退，和陈峥这些年的变化一样，不过比陈峥安静许多。
陈峥，陈峥，陈峥……
岳雨域借口身体不适，回房间休息去了。
林晓生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自己，他看着镜子里穿黑西装的自己，总觉得别扭。
他收拾好之后来到客厅，发现姨母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了。岳雨域正盯着陈峥的遗像看，没注意到林晓生的出现。
林晓生看了眼手机，时间还算充裕，就没有打扰岳雨域。
今天是葬礼的日子。
玻璃窗上起了一层水雾，模糊了屋外的景色。急躁的雨滴拍打着脆弱的窗，发出的滴答声又显得如此宁静。南方的雨季总是有些潮湿，水气跑进屋里贴在皮肤上，委实难受。
他又看了眼手机，这次时间正好。
“姨母。”
“嗯。”岳雨域还在盯着证明，眼神发直。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动过，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塑，不闻不问这个世界的千般变化，只是在最最角落的地方独自哀思。
“该走了。”
她点点头，迟了一会才起身。
岳雨域今天穿的黑色长裙，手腕上戴着红玛瑙手链，几朵黄花点缀。出车祸的时候陈峥把装手链的盒子护在了怀里，怎么也不撒手，后来废了医生好大力气。
她准备直接出门，晓生提醒她今天下雨，得带上伞。
葬礼上人很多，都是陈峥的亲戚和朋友。这些人回忆着、谈论着陈峥，谈论他的的品行、生前在艺术上的成就。陈峥不拘俗礼的性子和非凡的艺术才华，现在只能由他人的言语拼凑了。
低声的谈话充斥葬礼，最后全部变成了扎在岳雨域身上的视线。
她撑着一把红伞走在前面，林晓生跟在身后。红伞上有颜料画成的黄花，几朵大的花被小骨朵簇拥着绽放，鲜艳明朗。这样一把漂亮的伞放在平常肯定能收获无数的赞美，但现在，只有沉默和无声的指责。不合礼数，简直毫无规矩。
她是葬礼上鲜亮刺眼的红色陀螺，四处奔走，惹得所有人侧目。所有她之后到来的客人都会对着门口的红伞疑惑指责，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会瞄一眼她手上的红手链，在心底责备一句。
岳雨域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先去找了公公婆婆。婆婆看到红伞之后皱了皱眉，公公更是气的眼睛都瞪起来了。刚要开口，看到伞上画的花之后就怔住了。那是他儿子画的花。
或许老人家身体不大好，雨天着了凉，突然就咳起来，好一阵不停，脸都憋红了。
歇了会之后，公公跟她交代了几件事就让她去帮忙招呼客人了，晓生陪着她的娘家人聊天。
岳雨域在葬礼上奔走着，引新来的客人入座，又去安顿另一桌人。有一桌人告诉她菜没有上齐，她答应后就立即去联系了餐厅，催促餐厅快些。接着，又有孩子找到她，闹着说口渴想喝饮料，哄了好一阵才消停。她不是人类，是机器人，面无表情地四处奔走，把葬礼的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林晓生在聊了几句之后，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去到外面。当年这些亲戚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他心里始终有些怨恨。
如果没有姨夫姨母……
姨夫在他成人的那天带他出去吃了一顿好的，还撺掇他喝啤酒。他象征性的喝了半杯就没再喝了，姨夫则是喝的酩酊大醉，酒后胡话一箩筐也装不下，疯癫癫地，醒后还美名其曰“挥别青春”。
那个酒品奇差的男人告诉他各种道理，一边说一边抱着垃圾桶狂吐不止，末了又没头没脑跟他说：
“晓生，我和小雨代替不了你爸妈，但也希望你能多依赖我们一点，至少把我们当哥哥姐姐，当家人。”
林晓生回忆着，看着远方的阴云。有悔和泪盘踞在他的心上。
在外面待了一段时间后，林晓生又回到葬礼上。
陆续有人离开，却只看到陈峥父母在送客。问了一会才知道，岳雨域已在不久前离开。
她一个人去了墓园。
山上的墓园路径不慎平坦，水洼大片，稍不留神就会溅上泥水，弄脏鞋袜衣裙。岳雨域全然不在乎，直接蹚过面前的水坑，快步往目的地走去。
她来到陈峥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笑着的人。
陈峥爱笑，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带笑的。
雨还在下，而且更加凶猛。墓碑被淋湿，岳雨域拿出随身带的帕子，蹲下来把墓碑上的泥点子和雨水擦掉，可刚擦净一块儿就又溅上新的泥点子。
她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着墓碑。红伞依然耀眼，即使是视线朦胧的暴雨天也能在远处看见雨伞的红。佩戴的手链被雨水洗涤，显露玛瑙的妖冶。
墓碑上的雨水污泥越擦越多，岳雨域擦得愈加卖力。
她一直重复着这无意义的举动，无数次无数次。
暴雨还在下，猛烈拍击着大地。岳雨域依旧试着擦净墓碑。
不知多久以后，她承认这一切全部都是徒劳，跌坐在地上。
雨水坠落的声音混杂着她的悲鸣，消散在这诺大的墓园。
再没有人会为她拭去泪水，替她打伞，扶她起来逗她笑了。
她的陈峥离开她了。
那个满脑子浪漫与艺术的少年被时间带走，成为了她的丈夫，却永远定格在昨日。
雨还在下，而且更加凶猛。墓碑被淋湿，岳雨域拿出随身带的帕子，蹲下来把墓碑上的泥点子和雨水擦掉，可刚擦净一块儿就又溅上新的泥点子。
她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着墓碑。红伞依然耀眼，即使是视线朦胧的暴雨天也能在远处看见雨伞的红。佩戴的手链被雨水洗涤，显露玛瑙的妖冶。
墓碑上的雨水污泥越擦越多，岳雨域擦得愈加卖力。
她一直重复着这无意义的举动，无数次无数次。
暴雨还在下，猛烈拍击着大地。岳雨域依旧试着擦净墓碑。
不知多久以后，她承认这一切全部都是徒劳，跌坐在地上。
雨水坠落的声音混杂着她的悲鸣，消散在这诺大的墓园。
再没有人会为她拭去泪水，替她打伞，扶她起来逗她笑了。
她的陈峥离开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