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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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我们在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塑料大棚里来回穿梭,手里举着半人高的啤酒扎,离我两步远的舞台上穿着迷你裙的女歌手在拼命地灌下一大瓶啤酒,音乐声震耳欲聋。

接近午夜,棚里好几个中年男人喝得上了头,跳到饭桌上,腆着白而圆的大肚子把屁股扭过来扭过去,有人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大吼着不知什么东西。大棚的一边,羊肉串,鲍鱼和骨肉相连在炭火上滋滋冒着油。我顶着鬼魂般盘踞不去的油烟拚命地跑,满满野心想赚上一扎啤酒的钱。

几天下来,油烟布满了我的头发和脸,我的额头人眼可见地暗黄下去,小腿不住地抽筋。夜幕降临之前,灯光已经亮起来了,东北的表演团喊出来的歌声,像个锤头,把我的脊背一天天打弯下去。

那天我又抽筋了,靠在羊肉串摊边只想着躺下去,躺下去睡一下。歌声又开始一下一下捶打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汗水挂在鼻尖上好大的一颗又一颗。人们在我身边跑来跑去,热气腾腾,棚子拥挤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他来到我身边,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头都懒得抬,把眼睛用力向着他一瞥:“啊?”我反问他算作回答,可是大棚里音乐声像大海一样,一个人的声音水滴似的消散了。

他没有再开口说话,低头看了看我,就把点菜单夹到了左腋下,伸出右手来将我整个扶出了大棚。

我没有料到今夜原来那么凉爽,只是无风无月,天色是纯黑的,仿佛罩着极厚重的乌云,如果凝神西望,还可以勉强看到两颗小小的星,远远地发着黄黄的光。

我们在草地上一个人形玩偶边站定,我往他的脸上仔细认了一认,发觉他是黄毛,这名字有些不大雅观但一针见血,他确是满头细而卷曲的黄头发,老是乱糟糟的,过分白的脸色和鼻间密布的雀斑不仅使他看起来弱不禁风,还让他本身总带上一种羞涩的神情。

他此时就带着那股子羞赧的神色看着我,让我想起来他比我还小两岁,未成年的人在这里隐瞒了年龄做一份工。我还记起来,这几天白日里清闲无人的时候,好几个年纪稍大的女招待拿这事儿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挑衅着说要去揭发他,有意无意地触碰着他的胳膊。他带着一看就知道是假装的无所谓在笑。时时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没有在笑了,只是问我:“你怎么样?”头低低地垂着,看着哪里?脚边松软的绿草吗?绿色在夏夜里也是黑色的。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腿抽筋了,歇会儿就好了。”他弯下腰来好像要给我捏一捏,我连忙制止了他,“唉唉,不用了,我自己一会儿就好,你先回去吧。”他直起了腰,两只手还是伸出去的姿势,腋下夹着点菜单,头还是低着,这么停了一下,好像在决定着什么,然后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点了一点头,“嗯。”转头进了大棚。


第二天上午,这里清清静静,一个客人也没有,音乐声停了,服务员在嬉笑的声音在大棚里荡了三荡再回到开口者的耳朵里,显的有几分空旷悠远。

老板找到我,跟我说有一个收银员辞职了,要我补她的空子去收银,不必再全场跑了。我没有告诉别人,所以晚上服务员一个个到收银台报单子的时候,脸上都是一派的惊讶。

我笑了又笑,再解释一遍又一遍,两颊仿佛有一根筋扯着似的酸痛。收银台很高,没有人来的时候,我就偷偷趴在台子上暂暂缓一缓脚。正趴着,有人在台子上轻轻地扣了两下。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然而突然一种紧张的气氛把我们笼在中间,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问他:“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啊?”这回他是看着我说的:“我看着你在收银台一整天了。”因为他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我无法也回看他,只好转过头去看别的什么东西,回避了视线。

我清楚自己不能在感情方面有任何的希望,我还不满二十岁,但是学校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这只是一份临时的工作,我一遍遍给自己画下重点,再过几天又要奔赴下一个去处了。四年漂流,我知道什么都靠不住,只有钱,只有钱,我必须要挣到钱,越多越好。

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没有什么话好说,常常相对无言。人少时,他总是走到我附近斜靠在收银台上,远处其他的服务员们坐在一张桌子边不知为了什么开怀地大笑。

人多时,他不得不走去招徕顾客,人声慢慢地喧闹起来,他像条鱼一样在白色浑圆的肚皮边穿梭。

我清算着金额或者整理菜单的时候,老板时不时偷偷来看一看,我晓得他是在查工,也不挑明,任他像孕妇一样挺着肚子晃来晃去。有一天又晃来晃去的时候,他忽然说:“嗳,你有男朋友吗?”

谈话不得已开始了,但是此刻的交谈是不公平的。我没法不回答,“没有。”

“是吗?”他在我右后边站定,肚子紧贴着我的背,我感到他呼吸的热气一阵阵吹到我的脖子上。“正好我的一个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可有钱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下?”


老天像开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玩笑,我攥着银行卡出来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耀着眼睛,我甚至听到了一声轻轻的讥笑。手机铃声响起来的前一瞬,我就知道了。

我是坐在水泥台阶上接的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喂,是某某吗?你快回来吧,还可以参加葬礼。”

大巴车很破很旧了,在乡间的土路上吱吖叫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车内外都是一样的脏乱差,灰蒙蒙的车窗上满是泥点子,我没有管这些,把脸紧紧贴在窗边。

姥姥没了,临了临了还是没等到手术的钱,回到家乡是凌晨,我去看她,已经画好了妆穿戴整齐躺在黑的木头棺材里,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一个眉眼生动又穿红戴绿的她,上一次穿这么鲜艳美丽的衣服,恐怕还是初为人妇之时。我看到她以前心心念念的绣花鞋,她亲手做的鞋子,大小正合适她的半大文明脚,再也不用脚趾间塞满卫生纸穿着最小号的拖鞋拖拖踏踏了。我为她高兴,真的,此刻,她看起来沉静又美好。

可是妈妈一直没有抬头看我,或者是外婆,她在棺前睡了,睡醒了就忘情地哭一阵,一边哭一边嘴里连环炮似的骂她捅死了人的不争气的老公和没出息的女儿,我看她如今的同居伴侣在一旁拘谨地搓着手。

天快亮的时候,时间的界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半明的天色和堆积的云朵给一切镀上了一层浮在表面的灰蓝,像蓝色的暗涌的大海。厨师到来,开始在厨房里大忙特忙起来,豆腐的香味在炊烟里升到半空,很快,人们都来了。

流程是那么一丝不苟从容不迫,他们走到棺前,把叠好的纸钱扔到火盆里,有的哭两声,有的磕个头,然后默默地做到桌边等待开席。待会儿,豆腐宴摆上来,吃喝一阵子,人群跑到山上,把棺材埋起来,再烧些纸钱,就完了。

我罩着过分宽大的孝服,头尽量低下去,跪在棺材一旁,妈妈在另一旁,我看不见她,但听得到她时不时爆炸的哭声。

女性不能跟着棺材去山上,因此我和妈妈都留在家里,只有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婿”去给姥姥坟前培土。我和妈妈坐在不知谁坐过的椅子上,孝衣松松地垮到了地上,满院子狼藉的宴席。

“啥时候走啊?”回家后,妈妈第一次冲我开了口。

“明天吧。”

“嗯,你也看着了,这葬礼杂七杂八也挺费钱的,我和你叔新买的房子还得还房贷……”

我没看她,有点害怕,如果她是一副可怜无奈的模样。“正好我有些钱,在这个银行卡里,密码还是老样子。”我已经是最轻松的口气了。


“来来来,来这边!”隔着老远,我看到老板站着朝我用力的挥手。这里的灯光可谓光怪陆离,蓝色紫色不停地扫过来扫过去。“来嘛!”他还在喊。我绕过拥挤的人群如同趟过一条湍急的河,对面的大鱼张开大口等待我自投罗网。

“来了来了,坐这里!”他用力拍了拍他身边沙发一个小小的裸露地方。“坐啊,等啥呢?”他好高兴地笑着。

我坐下了,这里是夜店,我已经来了,就知道一切将会怎么发展,只是等着一张金额不菲的银行卡拍在我面前。我看到了一切,他怎样喝着酒吹牛,怎样拽着我来走路跌跌撞撞,怎样推开酒店的门,怎样脱下衬衫露出鱼一样白而圆的肚皮和屁股。

只是等着,等拿到卡走出门去。等回到外婆弥漫着药水的苦味和老人特有的缓慢腐朽的气味的房间里去,等她从深深的午睡中醒来叫我一声闺女,等她坐在香椿树浓密的树荫底下纳着颜色鲜艳的鞋垫子,还抱怨今年夏天格外地热。等来了一通电话。


我当然是没有回那个大棚里工作,天气还是热得不大真实,哪怕是安静地躺着,衣服还是汗湿地紧贴着皮肤。我在城市的另一边找到了一份在服装店里卖衣服的工作,租到了一个附近的房子。房子极小,但是有一扇正对着公路的窗户,看得见来往的车和朝阳。

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只靠晚上大开着窗,借一点自然风来降温,于是夜夜听见公路上车声不断。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觉得一切都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

那天我走路去上班,远远地看见一头黄色的卷头发,在太阳光下跳着,很快来到我面前。“嗨!你怎么也在这里啊?!”他正对着太阳,稍稍眯着眼睛,咧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啊啊……”我搭讪着,也笑了,“下次再聊吧,上班要迟到了。”

“嗯,好吧。”他没有追上来,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飞快地翻起他硕大无朋的脏书包来,朝我飞奔而来。“那天晚上之后第二天就想送给你,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已经不好看了,还是给你吧,要不恐怕以后也没机会了。”他脸上有极细密的汗,手里一支街边包装滥情的红玫瑰,我发觉他的雀斑是浅色的,在阳光下很好看的。我说:“谢谢你。”他走了。

我举起来看这一支小小的孤单的红玫瑰,她还是未开放的花苞姿态,但是花瓣边缘已经泛黑,颜色也褪去了娇艳,摸上去像老人的皮肤,但是闻起来还是玫瑰的香气。

我把她插在吃完的水果罐头瓶子里,放在对着街角的窗台上。晚上再有风来,我幻想着满室香气。那个送我一朵枯玫瑰的男孩子,我再也没有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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