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
白头发让六十五岁的母亲比看起来又老了几岁。
母亲说：不染头发了，满头白发其实还挺好看的，现在还有点黑的也不要紧，过上一两年就真的都白了。
我很心酸。
母亲是爱美的，喜欢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可她是过敏体质，对绝大多数的染发剂都过敏。
前几年我常给她买的那种染发剂，她说越闻越觉得有刺鼻的味道，年前看了电视上的广告，想换广告里的那种，我们这边的店里没有卖的，我从网上给她买的，到货以后试了下，还是过敏。
母亲于是下定决心不染发了。
六十五岁的她，比六十岁时的她，对很多事情更看得开了，五年前不可接受的事情，现在她也不那么在乎了，对变老这件事，她越来越能接受了。
可是想到这一点，我总是要忍不住掉眼泪。
母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对家庭的付出，比一般的人要多得多。
母亲年轻的时候有多能干呢？
父亲常年在外干活，她自己一个人种着七口人的地，还包了一些地，春夏秋三季，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去地里干农活，去之前先做好全家人的饭，七八点钟再回来吃早饭，早饭后又去地里，过了中午也不回来。我们小时候中午放学回家，如果母亲不在家，就凑合着吃点蒜泥蘸馒头什么的，下午再去上学。母亲几点回家吃午饭我通常是不知道的，但是到了晚上回家，母亲还是没回来。
只记得很多个夜晚，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中的星星越来越多，看着我走的时候月亮也跟着我走，就这样看了很长时间，母亲还不回来。有时候跑到门口，目光沿着长长的胡同往远处望，看到一个黑影走过来就喊妈，却常常喊错人。
我常常盼着下雨，最好是倾盆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挡不住母亲劳作的脚步，她会披上塑料布去地里修棉花。
大雨过后，到处一片泥泞，我以为母亲至少要休息两天，起码等地干了才能去干活吧，可是我又错了，母亲要去地里扶那些因为风雨刮倒的庄稼。地里还会有积水，母亲就带着我们拿着大盆小盆把水全舀出去。
我最喜欢冬天，更喜欢外面狂风大作，或者下着鹅毛大雪。冬天没有农活要忙，早上一醒来就能看到母亲，她会生起温暖的炉火，给我们做烤馒头片或者下香喷喷的面条。晚上，我喜欢躺在被窝里看她在等下纳鞋底或者织毛衣，直到沉沉睡去。
我最痛恨村主任房顶上的那个大喇叭。只要喇叭一响，就要出工程。现在的农村再也没有出工程这一说了，可那时候隔段时间就要派出家里的劳动力去挖沟、挖排水渠、种树。工程量是按照人口分配的，我们家七口人，可干活的母亲一个人，父亲常常抽不出时间回来帮忙。
我们家在村里也不属于什么家族，没有亲近的帮忙的人。别人都是互相帮忙一起干，我们家就是母亲自己。
到现在我还记得，母亲要在挺深的沟里挖土，然后用铁锨把土扬出去。七个人的量，母亲通常要比别人多干好多天，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这些活，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都不一定吃得消，可是身高不到一米六的母亲愣是干了很多次。
村里那些男劳力留在家里的家庭，女人们通常是不需要干那些繁重的活的，母亲不一样。她是自己把自己当男人使的。
农忙收割小麦或者玉米的时候，她自己套上牛车，赶着老黄牛，把车上装得高高的，再吆喝着牛回家。小时候的我，坐在高高的麦垛上，常常觉得母亲和那头老黄牛一样，都是那么任劳任怨。
耕地的时候，母亲一手赶着老黄牛，一手扶着犁把，一个人就把别人需要两三个人配合完成的事给做完了。
浇地的时候，母亲推着沉重的机器，把流水带接上，找个人来帮忙摇一下机器，剩下的全是自己来。
打药的时候，母亲背上同样沉重的喷雾器，一块地一块地的喷洒着刺鼻的农药。
家里养猪的时候，母亲每天都穿上靴子去铲猪粪，再一小车一小车地推到外面堆好。
收枣的时候，母亲拿着常常的杆子，爬到枣树的最高处，把枣全部打下来。
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事情是母亲做不了的。
母亲不仅会干农活，手也很巧。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和鞋全是她做的，在那么忙的情况下，她还要在做的衣服上缝上好看的图案，在鞋上绣上好看的花边。
她不仅会做衣服，还会设计，会裁剪。问她是跟谁学的，她说没有特意跟谁学过，看看就会了。
真可惜，我和妹妹都没遗传到她的这一点。我常想，如果她出生在我们的年代，肯定能成为一名很优秀的服装设计师。
母亲个性要强，很多事，她干得比别人好，由此她也常常认为不管什么事，别人都不如她干得好。
父亲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常常觉得他的任务就是干好外面他那一摊事，家里能帮的农活就帮一些，家务活他是不管的。再就是，母亲喜欢亲力亲为，自己能比别人干得又快又好，为什么还要让别人去干呢？
久而久之，就是父亲在家里越来越懒了，回到家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五分钟之后就呼呼睡着，在家里真的是踢到油瓶都不扶，母亲就真的忙得像陀螺。
这几年流行一个词，“风一样的女子“，母亲在家里就是这样的，烧火做饭的同时小跑着去喂牛喂猪、晾晒衣服。
她也觉得累，可是只要有活就要冲上去干，跟强迫症似的。她常说，她一辈子就是干活的命，伺候人的命。
爷爷七十岁的时候，得了脑血栓，母亲每天用自行车带着他去镇上打针，奶奶不善家务更不善农活，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
爷爷奶奶去世后，姥姥姥爷的身体愈发不好，姥爷重男轻女，不愿意在女儿家里住，母亲就只能三天两头跑过去。
这几年，母亲经常要住在娘家。姥爷脾气不好，不喜欢女儿照顾，却又离不开女儿照顾，常不给母亲好脸色，母亲给我们打电话常常委屈地哭。
她的身体也不好，高血压、心律不齐、常年失眠，年轻时候的拼命让她落下了各种疾病，心情再不好，让她很绝望。
可是没有人能代替得了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需要她。
老人需要照顾，孙辈需要照看，家里需要收拾，母亲这一辈子，都是在为别人而活。
其实，她有很强的事业心。不管做什么，她都能做得又快又好，只是没出生在一个合适的年代，也没赶上好的机遇。
她很羡慕那些和她同龄、不用照顾家里、可以出来打工的阿姨们，她们每个月都能用自己的劳动拿到一份工资，这份工资证明了她们的价值。
母亲也尝试着做过几份活，最终因为家里各种事而不得不放弃。
我常想，如果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应该会开心很多。
一个月前，姥姥去世了。伺候老人，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姥姥生病这几个月，需要抱着才能让她起床，对六十多岁的母亲来说，体力上是个考验。
我很爱姥姥，小时候在她身边长大，对她的离去，我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她永远活着，又觉得姥姥的年龄也算高寿了，毕竟母亲的任务轻松了些。
母亲这一代人，对家庭的付出太大了，从不敢也从没有机会活成他们自己，活出他们期望的那个样子。
想对母亲说：还没带你看遍世间繁华，你已满头白发。我多么希望，时光能让你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能够有时间带你去转转，去你喜欢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请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你的健康和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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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写于母亲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