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老人

外公去世2年零5个月了,这2年零5个月里我常常想他,但每次都不敢细想,就像我们看太阳,只能匆匆一瞥,看的太仔细了,眼睛会瞎,想的太认真了,心会裂开。

我将自己与外公的点点滴滴全部隐藏,只留下外公的一个剪影,供自己偷偷缅怀。直到昨夜外公入梦,这是2年零5个月里,我第一次在梦里遇见外公。再也不能假装失忆,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枕巾也打湿了记忆的纸片,所有的故事在泪水中一点一点显现,像一朵一朵怒放的栀子花。

煮饭记

我是在12岁,小升初的时候被爸爸妈妈交到外公手里的,他们要外出工作,没有办法亲自照顾我。那时候外婆已经去世十年,外公也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十年。

孩子的朝气蓬勃生机盎然几乎是每个老年人都十分贪恋和喜爱的,现在这份朝气蓬勃生机盎然还是来自她最喜欢的女儿的女儿,而且外公也一个人孤独太久了。

当他小心翼翼地从妈妈手里接过我,惊喜而又有些小紧张的望着我时,我对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祖孙二人的默契就完成了。

民以食为天,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吃饭问题。

外公以前都是去两个舅舅家吃饭,一个星期到大舅舅家,一个星期到小舅舅家。外公是他们的父母,这样吃也是无可厚非,但我总不能天天这样去白吃白喝,虽然舅舅舅妈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每次都十分亲切热情的对待我。可是在厚着脸皮白吃了两个星期后,我再也不肯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外公上门吃喝了。

怎么办?外公是一点儿不会做饭的,那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喽。

第一次做饭,说不上驾轻就熟,倒也有条不紊。约莫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居然被我弄出了三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青菜炒蘑菇,四季豆炒肉丝,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对于一个从未做过饭的我,能弄这样一桌清一色的素菜也是很不容易了。

嗨,别说,处女秀的味道还挺赞,外公吃的蛮香。主要他老人家也真心好伺候,只要菜不炒糊,菜有味道就行。

不过外公是爱吃荤的,偶尔一两次全素还无所谓,持久战是肯定没法打的。就像你让狮子偶尔啃两次草还可以接受,但你不能天天叫一只狮子吃草是不是。

于是第二天我就买了两本食谱,细细研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给外公做了红烧肉,红烧鱼,清蒸鲈鱼,清蒸桂鱼,山药炖排骨,萝卜炖排骨,红烧狮子头......虽然都只是一些普通家常菜,但好歹开荤了呀。

后来离开外公上大学,工作,我又变成了一个不会做饭的姑娘。那个时候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能够做出不太难吃的饭菜,大概是因为有一个我想用心为他做饭的人吧。

用稚嫩的小手,为心爱的外公做出一顿顿充满爱和诚意的饭菜。

栀子花老人

外公很英俊,外公很爱栀子花,外公是一个很爱栀子花的英俊老头。

每年六七月份,栀子花开的季节,外公从外面回来,都会带回来两三朵鲜活怒放的栀子花。

有一天,我在家做好饭,坐在客厅等外公回来吃饭。那天天气格外好,明媚的阳光欢跃在每一个角落。外公穿着雪白的衬衫,步履矫健的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朵栀子花,灿烂的阳光在外公身后形成一道明丽的背景墙。洁白的花朵,洁白的衬衫,明媚的阳光,明朗的老人,美的叫人心惊肉跳。

后来我常常在记忆里回放这幅画面,就像宋玉笔下描绘的美人: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蓄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一切美的刚刚好!


外公的百宝袋

外公的胸前有一只百宝袋。他常常不经意地会从胸口的袋子里掏出一些小东西给我。有时候是一支笔,有时候是一本本子,有时候是一双手套,有时候是一袋糖果......每次当我开心幸福的从外公手里接过礼物后,都会十分感恩的摸摸外公胸口的这只袋子。我真的爱极了这只宝袋!

有一年冬天,我在家写作业,外公从外面赶集回来,从胸口掏出一袋小笼包给我,热气腾腾的,就像刚出炉似的。

我高兴地接过小笼包,照常摸了摸外公的胸口,却发现外公的脸色微微一变。我感觉异样,拉开外公的衣服一看,胸口火红一片,像血染了白布。

我心疼地掉泪。外公慌慌地说:“没事儿!我怕包子凉了不好吃。”我掉着泪要给外公去拿药,外公却直叫我先吃包子,凉了他就白烫了。我又气又心疼,在又咸又甜中吃完了那袋小笼包。

味道有它自己的记忆,以后每次吃小笼包,这又咸又甜的味道就会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溢满唇齿。

不善言辞的外公啊,悄悄地在胸口缝了一个百宝袋,然后从里面一次又一次地为我掏出他细微沉甸的爱。

超级怕生病的外公

外公是很珍爱生命的。每天早上我在厨房做早餐,外公就在客厅压腿。

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高高的八仙桌上还要再放6块砖头,然后把腿抬的高高的直直的,岿然如一棵青松。下腰也是毫不犹豫,像鸭子扎猛子似的,干净利索。

当时年纪小,每天看外公做这些动作,只道是寻常。现在年纪渐长,我也开始有意识的锻炼身体,才发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做这些动作有多不容易。

外公不是一个特别爱操心的人,我很少看到他心事沉沉,也从来没有听他谈论过左邻右舍的八卦,仿佛有现成的饭菜吃,有干净的衣服可以直接上身,他就非常满足了。唯有在身体有恙时,哪怕是轻微的异样,他就会变得心事重重。

有时他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神情落寞的呆坐在长沙发的角落,全身阴云密布,大暴雨在头顶盘旋;有时他又像一只狂躁的狮子,暴躁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周身暗潮涌动,大海啸在急剧酝酿。

记得有一次,外公身上忽然长了几个脓包,透明的表皮包裹着黄色的脓液,像蜗牛的脑袋。他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脓包,惊恐到生气。

刚好妈妈给他打电话,他气呼呼的接起电话,狠声狠气的和妈妈聊天。妈妈被外公的大脾气弄的莫名其妙,就细细地问外公怎么了。外公一开始还不肯直说,妈妈温柔耐心的哄了好久,他才支吾着说身上长了好多脓包,想让舅舅们陪着去医院看一下,但是怕他们没时间,然后又绝望地补充道:我长了这个怪东西,也治不好了!

以为天塌下来的妈妈呼出一口气,赶紧对外公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陪你去嘛,你不要生气。”去了医院,医生说没事儿,过敏而已,吃一下药就好了。医院回来的路上,外公雨过天晴,憨憨的笑的像个刚刚哭过的小孩。

我那时觉得外公真的好怕死哦!现在想想外公只是想健康的活着。每个人都想健康的活着,但对于一个寡居十多年并且还要一直寡居下去的老人来说,对健康的在意和对疾病的恐惧都会比家人时时绕膝的老人敏感很多倍。身体是他唯一的支柱,身体健康总觉得一切还有所依附,身体垮了,对于一个孤独的老人来说,他还有什么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

工作后,能和外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也会尽可能的抽时间去看他,但幼年时一老一少形影不离的时光到底是回不去了。

2014年的冬天,雪下的好大,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冰凉坚硬的建筑物沉默的站立在鸽灰色的苍穹下,漫天的雪花跳着疯狂的芭蕾。

我一个人站在公交站牌下,忽然十分想念我那已经八十六岁的外公,然后就转身直奔火车站。

进屋的时候,老人家单薄的坐在古旧的大沙发上,眼神浑浊,目光无力。老屋内的空气清凉凛冽。见到我,他很开心,眼睛变的亮亮的,不断的拿吃的给我,笑的像个孩子。

我和他说话,大部分他是听不清甚至听不到的,虽然他努力的把耳朵凑到我的嘴边,很努力的想听清我的话。最后他无奈的对我笑笑:外公去年还能一个人去赶集,现在耳朵已经听不清,眼睛也看不清了。

我很难过,只能起身去帮他倒水来掩饰我的难过。

保温杯是三年前我给他买的,已经用的很旧,水杯里堆满厚厚的茶垢,照顾外公的阿姨并不用心。

我把水杯洗净,倒上水,递给他。我说:外公,下次来我给你带个新杯子,这个太旧了。他说: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了,你看衣橱里都是新衣,客厅里都是吃的。外公是朝不保夕的人,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的。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酸胀胀的,眼睛里也马上蒙上了一层雾气:那么怕死的外公,现在却像一只斗败的狮子,臣服在被时间带走的脚下。

我想说些俏皮话缓和空气里凝结的无奈和感伤,却什么音节都没发出。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对我露出个甜笑,最后反而是他在努力宽慰我。

告别外公天已全黑。我知道明天在这间屋子里,又是一个老人,单薄的坐在古旧的大沙发上,眼神浑浊,目光无力,直到至亲的到来,他的眼睛会变的亮亮的,露出孩子般的甜美笑容。

子欲养而亲不待

2016年,外公被查出肺癌。那是16年的大年初二,妈妈把外公接到家里来过年,她安排外公洗澡,还做了外公最喜爱的鲜肉大水饺,原想洗完澡清清爽爽地吃水饺,不想外公在浴室晕倒,醒来后肺癌晚期已盖棺定论。

那时我正在外面,妈妈哭着给我打电话,接到电话后,我一秒都没有逗留就马不停蹄的往医院赶。

进病房之前,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说:“外公不知道自己的病,你不要哭。”我红着眼眶对母亲点点头,然后在医院的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当我终于可以进病房时,外公笑的一脸明媚的迎接我。我知道外公生病的时候是最喜欢来医院的,医生就是他的定心丸。我看着傻乎乎的外公,内心血流成河,但就像小美人鱼,即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也要看起来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一开始外公开心的住着院,非常积极的配合治疗,乐观的等待出院。但是治了一个月后,他渐渐感觉不对了,每天从胸腔里抽出的大袋积血,各种痛苦的治疗方法,还有后来不定期的吐血,以及久久不愈反而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外公沉默了。以前一点小病小痛都能掀起一场龙卷风的外公,这次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像只温顺的猫。

大家都知道外公大概猜到了,但“肺癌晚期”从来没有在病人和亲人之间交换过,仿佛处在一种真空的状态,等待死神的最后爆破。

各种喧哗热闹的治疗还在大张旗鼓的进行着,外公却越来越安静。

累的时候他就沉沉的睡着,醒来就望着窗外的一角天空发呆,仿佛病床上的只是外公留在人间的一团肉,他的灵魂早已独自上路。像一个徒步在茫茫大漠中的孩子,夜幕慢慢降临,气温越来越低,死神正在疾步赶来,他瑟瑟发抖,恐惧无助但又无能为力。

他抱着自己蹲下来,天高地阔,他是无力的孩子。

外公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基本没有说过话。只有一次,以前和外公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同村老人来看望他,他拉着一个老人的手,低低地说:“这次,我大概是熬不过去了!”

这是外公病重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出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呐喊。

半个月后,外公走了。一个1米89,曾经非常奋力活过的生命轰然倒下。

他走的很孤寂,一如他孤寂的大半生。

尾声

记得那年我还是个高中生,栀子花开的季节,我在家煮好饭,外公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几朵栀子花。洁白的花朵,洁白的衬衫,明媚的阳光,明朗的老人,一切美的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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