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夜雨之后,眼前的八廓街人烟稀少,目光所及的店铺还无一营业,清冷得不似昨夜那些僧侣、妇孺、行人转经朝拜时的人头攒动。
却依然虔诚。
他们从大昭寺到林廓街,在信仰与执着之间,口中嗡鸣,双手合十并高举过颅顶,用身体丈量着大地,一跪一趴一前行。人群中,我试图绕过几个正编织彩辫的游客回旅舍,空气里一股桑烟味弥漫。
“小姑娘,你辫子散了,重新编一个吧。”
我盘腿背坐在心灵手巧的藏区大娘前,任她把彩虹织入发尾。手里还玩着从尼泊尔老妪手里买来的星月菩提,或许是神明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我抬眼,看到了你。
早七点,被窗外的雀鸣扰醒,高反尚未消退,周身还有些发热。从旅舍四楼眺望去 —— 红瓦白墙之上,山峦层叠间的云雾慢涌,可见不远处的经幡在晨风里飞扬。
珠穆朗玛的脚下安营扎寨,手旁是横七竖八的氧气瓶,帐篷外面是漫天星星,红景天口服液散了一地。明明应该是蝉鸣虫叫的八月,只裹了一层睡袋的我们在14度的空气里接吻。
你的呼吸声太粗,偏嘴硬是高反还没彻底消退,我咕咚咕咚灌下去两口青稞酒,假装接受了这个粗糙的解释。
我们并排躺在睡袋里,头探出来枕在高山之上稀薄的空气里,阿隆讲的故事不长但足够有趣,像他本人一样,优秀到足够耀眼。
他很温柔的在我面前讲他的人生,我的头脑风暴在计算着还要多久才能触到他的臂膀。像有一颗柠檬代替了胸腔里跳动的位置,用力一击,酸涩的感觉说都说不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管中窥豹,那种绝望到能够压倒一切的忐忑,那种咬紧牙关又滋生出的阴暗希望,像天花板裂开的一道细微的光。
阿隆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甜茶,酥油的厚重他还是吃不惯,补充体力般的大口灌下去。青稞酒是刀疤脸老板自己压的,两升装的鲜橙多,灌了满满一瓶子,老板的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耳后,却没小林薰那样的温柔耐心。
听说他年轻时候是跑黑道的,在九龙跟着老大和帮派火拼,斧头帮和菜刀门的故事,老大死了,他帮着挨了一刀。这一刀捅破了前30年的日子,也把他捅到了海拔3658的地方。
刀疤老板的家乡话忘得七七八八,清汤牛腩的手艺却越来越好,好到我总怀疑他以前是黑帮的厨子。阿隆总是早上拽我起来,下楼吃一碟清汤腩,两碗白米饭。
高原上的牛筋酥肉烂,大骨棒熬出来的汤甚至不用放葱花提味。有次我谈及歌赋街的那家牛腩铺,忙着下面进锅的老板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啧,九记也就是骗骗你们这些后生仔。”当天晚上吃烤羊排的时候,鲜橙多瓶子孤零躺在一边,老板只给我灌了一小瓶农夫山泉。
老板吃醋了,后果很严重。
店里的清汤腩是用牛肋筒骨加入陈皮、草果和藏区独有的药材秘方,炖煮9小时熬出一锅鲜浓的汤底,撇走汤面上的肥油,再分别来浸煮不同部位的牛腩。崩沙腩矜贵,一层横膈膜连着腩肉,鲜甜的牛脂甘香,连汤底都能一滴不漏的喝光。
有时我会怀疑阿隆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和我一起吃饭的欢愉感。略有逼仄的位置,热乎乎的清汤腩,看老板在后厨忙前忙后,环境甚至自由到逼迫人们放下所有的包袱,全身心地体会“吃饭”这种人类独有的高级体验。经过食物的表情达意,连空气都会染上暧昧的香气,唇齿交融,脸红心跳。
食欲本身就是人类本能的欲望,和荷尔蒙一样,都是再怎么都逃不过的部分。所以当人拿食物和感情之间做文章,就非常容易手到擒来。
我躺在12号铺车厢,列车疾驰过冰河、野花和草原,闻着八宝粥的甜香,看雨后云的流向。一臂之外是阿隆匀称的呼吸,这趟车的终点是南京。
帐篷外的星星落在我们眼睛里的那个晚上,喜欢是非常清脆的吻,不像爱,和厚重的责任沾不上一点边。
“我们私奔吧。”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