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五十岁,恋爱有罪!看图写故事

曾经,我也青春无敌;一笑一嗔,惹来注目;

如今,皱纹悄然布局;再谈爱情,便是罪恶!

你的凡境,是我走不进的世界。
一,

2018年3月17日是个星期六,这一天,于我而言平淡无奇。

“魔咒破了!终于下雪了……”我刚走进杂志社的大门,就听到阿米兴奋的声音。一抬头,几个小年轻正兴高采烈地趴在临街的大玻璃窗上向外张望,好像几片雪花便是这世间最有趣的事情。

我抖了抖肩头,上面有一丝湿冷,从广场走过来的几分钟,我已数次停步,任清凉的雪花飘落在我身上。一个冬天了,帝都诡异地被肆虐的大雪隔绝在中央,如今,终于下雪了……

“老大,您终于回来了!快来看呀,雪好大呀!”兜兜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先发制人向我谄媚,其实心虚,怕我骂他们不专心工作。

“下楼玩儿十分钟,回来开会!”我不屑地瞥了一眼,直接略过几人,进了里间的办公室。在关上门的同时,听到一串欢呼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十几平米的小屋里,空调“哄哄”作响,一股股热风吹着,本来清凉舒爽的心情没理由地被打扰,我用力拧开玻璃窗下面半锈的开关,释放进来一小股冷空气。桌上堆积得乱七八糟的稿件、照片册跃跃欲试,被我拿一把大戒尺压住,没了动静。

本来是星期六,社里却不得不加班,对手底下的一班年轻人,我心里其实有些愧疚。好在《光影世界》一直保持着业界的领头地位和傲人的发行量,作为主编,我为这一班年轻有为的孩子感到欣慰。

雪只下了没多会儿就停了,一大间工作室里安安静静,每个人都集中精力在处理着手头的工作。下周一是印刷厂提稿日,按照刚刚开会时的汇报,这一期一切顺利,阿弥陀佛!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我随手点开,“老妈,我已经在老爸这儿,他后背的褥疮完全好了,别担心。你今天还过来吗?”落款“龙猫”,是我的儿子。

我会心一笑,随手发了条语音,“下午过去,正在最后定稿ing……”

“好,我等你。刚从新西兰回来,有一组流星雨等你看!”龙猫回到。过了几分钟,他又发了一条, “嗯……那个,我姐的书出版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没事儿,我和她说过了,她说你不喜欢,所以,没说……”

盯着屏幕,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过多久,龙猫又发来一条微信,“我支持你的……”

放下手机,我在桌边呆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在电脑屏幕上敲下了“月盈满天”四个字。屏幕上出现了很多条链接,最醒目的一条是:“新锐作家月盈满天新书发布会于2018年3月16日圆满完成,现场气氛热烈,签名售书活动持续了三个小时,数千人到场……”

报道中有一幅画面,上面的年轻女孩笑容内敛,眼神中透着自信和干练,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盯着看了一会儿屏幕,眼睛一下子酸涩了起来,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雪虽然停了,天依然是阴沉沉的,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三年了,女儿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却没有任何交集,她用这种决绝来惩罚我,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下午三点多钟,杂志社恢复了宁静,加班已经结束,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的离去了。我关上空调,熄灭所有的灯,最后一个离开。鹏程大厦里静悄悄的,楼道里的白炽灯发出凄惨的微光,我的厚底靴把一串孤独的“哒哒”声放大到整个空间中。

二,

帝都的街道无论什么时候都在堵车,即便是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好不容易把车停好,抬头看了看医院灰暗的大楼,我害怕看到这个地方,可每个星期我都必须出现。

吸着弥漫的消毒水味,我轻轻地推开509号病房的大门,屋子里有熟悉的浑浊气味,没开灯,和窗外的天空一样昏昏沉沉。儿子趴在病床一边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病床上,一个消瘦的身体裹在白色床单下,也是一动不动。

我偷偷地呼出一口气,老汪睡着了,我就不用准备着听他骂人的话了。开门的声音惊动到儿子,他抬起头来,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示意我一同出去。

“这老头,带着氧气面罩,还不停地骂了我好几个小时,终于睡着了。”儿子无奈地说着,我们一同拐到楼梯的一角。

“医生告诉我,他的情况非常糟糕,肺部不张导致呼吸困难,再这样下去,只能上呼吸机了。”我低声说着,不敢看儿子的脸。

“妈,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毕竟你们已经离婚了,你还这样全心全意的照顾他,他还要怎么样?”每次看他爸爸,儿子都有忍不住的义愤填膺。

“我知道,可是这毕竟也有我的错,你爸爸除了我,还能指望谁?”每一次,我都会这样劝儿子,可越来越觉得无助。

“还是因为我姐姐,我就不明白,她怎么就是想不通呢?”儿子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捶着墙,我把儿子的手拉住,“小盈和你们爸爸感情最好,她今天的成就全是因为当初你们爸爸的鼓励和支持!这些年我东奔西跑,没有你们爸爸,你们这一对双胞胎哪能好好长大!”

“我知道,我也感激他,可他最后那样待你,你差点死在他手上……”

“够了,那是你爸爸,你怎么说的那么难听!”我打断了儿子的话,强忍着,眼眶还是红了,“我进去看看他,还要见一下王医生。你在这儿等我。”

儿子一贯的好脾气,没有计较我的粗暴,反倒是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一起去,他要是醒了,你就看一眼,省得挨骂。”

再次推开病房的门,屋里仍旧是一片沉寂,床上的人被黑暗笼罩着纹丝不动,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生命已经离开了那个重度瘫痪的躯壳。

三,

老汪全名汪效天,是我叔叔介绍我认识的,那时候我已经28岁,满世界跑着,采访、拍照、追新闻、拼速度,个人生活等于零。不是不想恋爱成家,而是完全没有时间。老汪比我大五岁,在文化宫工作,闲暇时写写诗,在晚报、日报上偶尔发表,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年轻诗人。

他外表非常干净,有文人特有的儒雅,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怎么就会喜欢上我那样疯疯癫癫的人,完全没有女人味。可是,半年之后我们还是结婚了,又过了两年,一对龙凤胎“呱呱”落地。

在最初的几年里,我踏踏实实地做起了母亲,工作从一线记者调动到办公室的杂志编辑。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内心充满母爱,养育这一双儿女是如此快乐、如此满足。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渴望,我渴望再次拿起相机,再次踏上旅途,用我的心、我的眼睛去捕捉那些非凡的故事和画面。

五年以后,老汪成全了我。他揽下来一切家务,让我可以重返摄影记者的一线。对他,我充满感激!我们之间的爱情,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海誓山盟,有的是相互的理解和支持,那时候的我非常幸福。

四,

“他的情况非常不好,大面积的脑梗导致了肢体的瘫痪,随着时间的延长,肌肉萎缩和脏器的功能衰退在所难免。更加严重的是他的心理状况,你们也看到了,绝食、打闹、自残等等恶性行为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我们医院已经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但你们家属也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一次的褥疮刚刚控制,肺不张导致的呼吸功能障碍已经非常明显……”王医生严肃认真地说着,我的思路却越来越模糊。三年了,老汪被病体拖的不成人样,同时被拖垮的还有我的内心。

终于离开医院的大门,入夜的三月仍旧寒冷,刚刚下过雪,风就跟着来了,一阵阵在大楼的间隙里盘绕呼啸,我的脸被迅速冻僵。

“妈,你又这样,每次看完爸爸,你都变着法儿折磨自己。是不是哪天你把自己的命也赔上,就心安了?”已经高出我一个头的儿子不由分说地把围巾裹住我,再顺势把我揽在怀里。那一个瞬间,我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这个动作那么熟悉,又遥远的好像是梦境。

直到我们坐进“海底捞”的座位,我才稍微暖和了一点。眼泪早就偷偷抹掉,不管怎么样,在儿子面前,我还没有那么勇敢。

看到我低落的心情,儿子一直忙前忙后张罗着,他把一摞冲洗好的星空照片递给了我,那是新西兰空灵飘渺的夜空,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那份美丽。儿子三年前从我手下辞职,成为了一名自由摄影师,他比我优秀很多,不到二十五岁,已经获得了众多奖项。

一谈到摄影,我的魂魄终于回到了身体里。我们终于可以轻松地聊着,我喜欢听儿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他行走在路上的见闻,我们也会一起讨论最近的一些摄影作品。

热乎乎的涮锅下肚,我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一看手机,竟然已经九点多了。儿子不和我住,他有一位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

“璐璐该着急了吧?我送你回去。”我一边开始收拾东西,付帐单,一边催促着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快快吃。他有些不好意思,“急什么呀,我的老妈。明天星期天,又不急着起床。再吃会儿,在新西兰一呆一个月,馋死我了……”

我不由得失笑,“那也不能一顿撑死啊!”

“妈,就好了就好了……”他一边把啤酒一仰脖灌下,一边把锅里捞出来的一堆吃食塞进嘴里,看得我直难受,“别急,慢点……”

“没事儿,那个,你吃好了吗?”儿子突然有些扭捏,我心里一沉,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一扭捏准有什么问题。

看到我的表情,儿子有些心虚,“妈,我有张照片想给你看,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许生气……”

看到我郑重的点头,儿子划开手机,把一张照片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张色彩很简单的照片,一片屋宇,一个男人。照片左侧的屋子外面有个挺大挺夸张的招牌“凡境~一个摄影师的店”,右边一个头戴牛仔帽、脚蹬皮靴的男人拉着不合时宜的小提琴,那男人闭着眼睛,表情安逸,仿佛已沉醉其中,他的花白长须似乎听懂了乐曲,有那么一瞬间已飘飞在空中。

一张普通又有些特别的照片,却让我霎那间脸色大变,我几乎是双目圆睁,一甩手把手机重重地扔回到儿子一侧的桌面上,脑袋里仿佛有大锤砸过,眼前竟有金星闪烁。

“小奕,你这是干什么?还不想放过你妈妈吗?我不想听你解释,咱们走吧……”说完,我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之后,不是我送儿子回家,而是他开车和我一起回了家。是的,他没有离开,尽管我赶了他数次,最后,累极了的我只好随了他去。

五,

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一丝声音和亮光,只有疼痛,没完没了的疼痛。我四处张望,想看看不见,想喊喊不出,只能任疼痛侵袭……

突然间,我醒了过来,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看清楚桌上的时钟,竟然已经是早上七点。我的头很疼,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久到任何药物都无法控制。我强忍着起身,抓过手机,屏幕随着亮起,儿子的微信在最上边,“妈,我先走了。抱歉,虽然你不愿意面对,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去年去了趟甘肃,是的,我去见了老海。你们大人间的恩怨纠葛,我虽然看得清楚,却不愿意介入。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我只想告诉你,他的胡子一直为你蓄着,他也一直在等着你……”

“混蛋!你懂个屁!我爱的是你爸爸,不是那个流浪汉!”我歇斯底里地喊着,把手机扔到房间另外一头,它“砰”一声砸在沙发边上,落在地毯上。而我却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老海,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五年前如昙花般绽放在我心中,搅乱了我的一切,然后消失无踪,不对,他一直在那里,是我把他剔除在自己生命以外,坚决而果断。

可是,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在我的颤抖中,他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

六,

五年前,我带着两名实习摄影师去甘肃拍外景,我们想组织一个西部回想的组图展,当时我儿子也在队伍中,是其中一名实习摄影师。

开始的十几天相当顺利,我们沿着兰州一路北上,走的是著名的丝绸之路。大家都很兴奋,收获更是精彩绝伦。本来行程已近尾声,最后一站是返程途中的张掖,我对那里的丹霞地貌和河西走廊中段著名的祁连山十分向往。

可没想到就是在张掖,我们的越野车遭遇了草原上的沙漏,在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车子陷进了大坑里,我们三人连同向导都受了伤。

我还记得好不容易爬出翻覆的车门,揉着青紫的小腿,轰着一群群大蚊子,焦急等待救援的那个下午,而从远处赶来的正是老海,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落日余辉下笼罩着他高大的身影,还有那爽朗的笑声!

一同前往的摄影师娄子不幸骨折,我们也都滞留了下来。百无聊赖中,儿子拉我去了“凡境”。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店主人竟然就是营救我们的老海。

他的小店只有十几平米,几张木头桌子和凳子,样式粗糙陈旧,店里的陈设也同样简单,几把粗瓷茶壶茶杯,一个炉子上“呼噜呼噜”烧着一个大铁壶。

和这些陈设不匹配的是一面刷成牛奶色的墙壁,上面全是照片,不是规整有序的悬挂着,而是三三两两,或者说乱七八糟地随意排列着。可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一眼看过去,我就被深深吸引,因为所有突出摆放在最前面的都是人像,各种各样的人像,老人、孩子、妇女、男人,他们的样貌各具特色,形态姿势各异,衣着打扮更是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的是人像的眼睛,全部闪着光芒。

虽然我的强项是自然风景,但我也喜欢拍人,甚至于有一段时间魔障般地研究人像的魅力,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男人,居然呈现了如此激动人心的作品!

“过来喝茶,照片那么多,小心看花了眼……”老海一边招呼着,一边把大铁壶里的开水冲进茶壶。

我应了一声,却没有挪步,而是凑得更近了,开始翻看被遮挡在后面的照片。还是以人像为主,但镜头更加开阔,有长焦距和各种光影效果,人忽远忽近,充满力度。

就在我看得入迷时,老海“呼噜呼噜”的喝茶声从身后传来,还伴随着“哗啦哗啦”翻动书页的声音。我回头瞥了一眼,他手里正捧着一本《光影世界》,小奕凑在一旁,正在指指点点。

“这幅不错,嗯……这个的色彩有些过了……”老海一点都不客气,大大咧咧地评论着,“这个叫锦鲤的有点儿意思,怎么全是橘子?”

我再也看不下去,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了过去,小奕想说什么,让我制止了,“您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全是橘子?”我平静地问道。

“简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老海又捧起茶杯,一大口热茶灌下。小奕“砰”一声放下茶杯,就要翻脸。

“小子,我有点儿冷,你把门帘拉下行吗?”我一推儿子,用眼神制止了他。小奕愣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来,“我去外面转转……”说完走了。

“你是锦鲤吧?”老海斜着眼瞥了一下合拢的门帘,干脆把杂志放在了一边。

“是,我就是锦鲤,笔名。我的真名刚好是李锦。”我平静地说着,也端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大口。

“小奕是个好孩子,看刚才,差点揍我的意思!”老海“嘿嘿”一笑,我没接他话茬儿,故意冷着。

“你也生气了?”老海抬眼盯着我,距离一近,我才发现他头发花白,额头和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

“生气谈不上,有点儿诧异。”我依旧平淡地说着,毕竟50岁的人了,经历过各种挫折和质疑,这点儿风浪算个屁。

“我知道你不服气,来看这张,你的手法太娴熟了,抓住了阳光即将消逝的瞬间,巧妙地捕捉住反射,整个画面流畅,线条简洁,天空和这座建筑物混为一体,非常漂亮!”老海一口气讲了一堆,我听得愣住,这男人的每句话都好像专家。我收起了之前的轻视,认真地听着。

“但是,图片再精致,没有生命感,你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老海再次盯着我的眼睛,我则如坐针毡,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这是静物摄影,我特意选择了光线变化最突出的时间,想强调时间的流逝那种极快又极慢的感觉……”我深吸了一口气,却始终有些不太自信。

“那又怎样?还是没有生命感!至少我没有感觉到!”老海摇摇头,很严肃地说道。

“你的作品都是人,当然有生命感!”我有些不服输,继续争辩着。

“错了,你来……”他一下子站起来,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径直走向那面作品墙。我被他拽得身不由己,有些气恼和尴尬,却发现他压根没有注意到我的局促。

“看这张!”他“哗啦哗啦”翻了几下,抽出一张已经折角的宽幅照,那是草原,一片哀哀衰草,黄的褐的,不是倒伏在地,就是畏畏缩缩,更有大片大片的光秃斑驳,令人惨不忍睹。但是,就在这个即将死亡的世界中,画面的中央,有一株蒲公英,纤细的腰身顶着已经开始脱落的花枝,几朵白花正向空中飞去……

“这就是生命感,是野草烧不尽的蓬勃生命力,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老海有些激动,指指点点着画面,那神情坚定且无比自信。

七,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我们一直聊着摄影创作,然后是人生、理想,最后竟然天南海北,无话不谈。

期间,小奕又来了一次,除了对我们欢畅的谈话不无吃惊,更有些担心地看了看门口挂着的“打烊”牌子。

老海坚持留下我们,亲手烤了羊腿,几瓶啤酒,从隔壁饭馆端来了一大盘酿皮子和炒蚕豆,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我也得知了老海更多的故事。

他祖籍山东,在甘肃出生,父母是最早的支边大学生。他在西北长大,却因为父母的缘故,接受了类似于私塾的良好教育。他不但会摄影,小提琴也拉得相当不错。只可惜文革、上山下乡这些事情,他一去新疆就是十几年。再后来,他一个人回了甘肃,在新疆的时候娶的老婆难产死了,一尸二命,孩子也没能救活。再后来,他四处游荡,靠手里的相机和小提琴讨生活,直到几年前才回了家乡,把父母留下的房子改成了一间茶馆,兼职摄影师。算起来,他才五十六岁,可看上去好像要老个十几岁。

其后的两天,我和小奕等着医院可以转院的通知,好不容易买了火车票,打算再过几天回帝都。闲暇之余,老海开车带着我们去了祁连山,转了好些个不为一般人知晓的地方。

我和老海还是时不时地争论,他说服不了我,我的观点也被他否定。但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反感对方,相反的,我们有谈不完的话题。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兴奋激动之余,我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让小奕误会了。

一转眼,我们就开始准备行装,次日下午的火车,我让小奕先行一步,到兰州接上摄影师娄子的家人,我则打算带娄子与他们汇合。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我心里有一丝忐忑,在张掖呆的这几天,竟让我如此不舍。我必须承认,我从老海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舍,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动了感情。

本来平静地告别,却被我们最后的一次争论打乱。晚上回宾馆睡觉的我,被手机吵醒,一看,竟然是半夜二点,来电话的正是老海!

“搞什么鬼?”我有些气恼,却被他镇定地打断,“我现在在你宾馆门口,等你十分钟,穿上最暖和的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没等我反应,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什么个情况?”我有点蒙了,却完全没有想要拒绝,套上牛仔裤和皮夹克,我半梦半醒地上了老海的吉普车。

他啥也没说,点着火就上了路,一下子开车开了两个小时,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再睁眼,祁连山的轮廓已经在晨熙中似隐似现。

“我们到了,下面的路得走了。你怎么样?睡得还好吗?”老海把车子停好,推开车门,一股清晨的冷空气“呼”一下子灌进来,我打了个哆嗦,人倒是清醒了很多。

下了车,才真正感觉到寒冷,已经四月底了,高海拔的山区气温却仍旧徘徊在零度上下。这个清晨,竟然还有细小的冰霜雪花飘着。

看我冷得不行,老海二话没说,把皮大衣脱下来裹住我,然后一把把我搂住,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他推开,“别动,我的衣服太重,穿着它爬山,你会走不动的。我搂着你一会儿,你适应了,就赶快走……”

半小时后,天还是灰蒙蒙的,日出还有一段时间,我跟着老海在山林小路中攀爬,他不提目的地,我也不问。这里的山林树木沧桑粗糙,地上都是厚厚的落叶和枯枝,转了几道弯,视野竟然突然开阔,眼前竟是一处洼地。

连成一片的土坯木屋坐落在这一大片洼地上,零零落落,斑斑驳驳。我怎么也没想到,老海竟然带我来了这么一个地方,正想发问呢,他嘘声蹲伏了下来,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草棚。

那真是个极其简陋的草棚,看上去很小,估计不过几平米,孤孤零零地立在一处土墙外,远离了那村落。我随着老海蹲伏下来,他就势把我拽进怀里,将大衣兜在我肩上。看他严肃的神情,我也静悄悄地守在原地。这一安静下来,我竟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从那草棚里传出。

那是女人的呻吟声,虽然被压低,却异常痛苦,我几乎跳起来,只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诡异。

“别急,耐心地等一会儿!”老海按住我的肩膀,眼神坚定地望着那草棚,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用了没一会儿功夫,我就清楚地意识到,那草棚里有个正在经历苦难的女人,好像只有她一人,但究竟怎么回事儿,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半小时,我的腿彻底麻了,远山的边际已经呈现出一片红晕,太阳就要升起了。

那草棚里的女人突然大喊了一声,紧接着,一个婴儿响亮的哭声响彻天空,好像是约定一样,远处的村落突然醒了,公鸡的鸣叫此起彼伏,还有狗的叫声。

老海舒了口气,拉着我站起身来,我的双腿麻木,腰也疼得不行。正活动中,那草棚的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穿着绣花的长裙,不是汉人的打扮。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袱,不用说,那定是刚刚出生的婴儿。

几乎就是一瞬间,太阳跃上半空,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那女人的脸上。她咧嘴笑着,看上去无比骄傲。揽了揽自己的长袍,她脚步坚定地向村子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傻傻地望着她健硕的背影。

“这是个特别的少数民族,传统上认为女人生产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所以,开始分娩的妇女都必须离开村落,自己到那个草棚里生产。这种风俗在解放后被一度禁止。但村里的女人还是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老海小声说着。

“这也太可怕了……”我浑身一哆嗦,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后来我想通了,每一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那些妇女虽然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和折磨,可你看到她们骄傲的面孔了吗?这个经历对于她们而言,是一种成就!你看到太阳光洒下的那个瞬间了吗?那就是我所说的生命力,是你这种大城市的人无法感知的……”

老海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背对着太阳,他的脸孔在阴影中并不清晰,可眼睛里的光芒却特别夺目。我陷入沉思,或者说被彻底震撼。

八,

“妈,你去了哪里?”我刚走进宾馆的大门,就看到小奕焦急的身影。

“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无诧异地问到。

“我根本没走。明天晚上是裕固族的大春猎场,我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好不容易换了后面一天的火车票。我也和娄子的父亲通过了电话,他们直接过来。”儿子一边说,一边凑近,“哎呀,你怎么一身羊骚味儿?”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老海特别交代了,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也是,我怎么和儿子解释,我跑去偷看女人生孩子了。

“没事儿,就和老海跑山里看日出去了。我冻坏了,回去睡会儿。”我敷衍着儿子,扭头回了房间。如果我那时回了头,我就会看到儿子冒火的眼神,只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察觉。

“你的名字不好!”第二天晚上,我们混迹在裕固族草原上的大型庆典活动中,四周都是人,各种喧哗吵闹此起彼伏,生机盎然,每个人都兴冲冲的,喝酒、划拳、摔跤、唱歌……气氛如此热烈,以至于我根本没顾上理会一旁的老海。

“喂,我在和你说话!”老海凑过来大吼一声。

“你喊什么?我名字怎么不好了?”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换来他的咧嘴大笑,“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这几天我被你洗脑还不够吗?我现在已经严重不自信了!好嘛,我不光作品有问题,连名字也不对!你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吗?”我半玩笑半抱怨地说着。

“我是认真的,你看,锦鲤虽然稀罕,也不过是条小鱼儿,凡是鱼类,都逃不出渔网的束缚。你这样的女人,就不应该被世俗困扰,应该选择更洒脱的生活!”他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看我,搞不清楚那表情是调侃,还是认真。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啊!我一直活得洒脱得很,否则也不会跑到这大草原上来了……”我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和我走吧,我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老海突然打断我,一句话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他甚至都没有看我,而是抬起头望向远方的黑夜。

我心里好像被电到了,有几秒钟头脑彻底空白,什么个情况?这种话也可以随便说吗?

看我没有反应,老海又继续说道,“我是认真的,我爱上你了,你应该是我的女人……”

“够了,老海!我当你是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有家有孩子,我已经五十岁了!我又不是小姑娘,随你骗……”我站起身来,既觉得羞耻,又觉得气愤。

老海这一次沉默了,他什么都没说,却一把将我拉住。我一个趔趄,被他拖进跳舞的人群中。拗不过他的大力,更抵挡不住身边人群的热情舞蹈。我手忙脚乱地跟着比划,情绪竟然缓和了很多。

那一晚的其它时间,老海始终盯着我,他虽然不再废话,却霸道地带着我把牧民的节目玩了一个遍。我的内心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慢慢崩溃。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却只觉得更加悲哀。

晚会终于落幕,老海如常送我们回去。到了宾馆,我打发走小奕,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明天不要送行,事实上,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耸了耸肩,轻声说道:“记得在我店里看到的那张老牧民的照片吗?你说,我和画里的老人很像。你还说,如果我也留一把络腮胡,一定会有同样的精神矍铄!现在我告诉你,我打算开始蓄须,只是为了你!”

说完这话,他跳上汽车,看着呆立在宾馆门口的我,又抛来一句,“我的凡境永远等着你的到来……”

那一晚,我几乎彻夜未眠。一种沉积在内心深处的渴望将我淹没,在那片大海中,有一条锦鲤,慢慢窒息,慢慢下沉。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海,不只是没有见过,而且是彻底断了联系。我以为我的生活会恢复如初,却不知道等待我的竟是噩梦!

九,

回了帝都,忙着安排这次采风的整理工作。我们的收获比预期的还要丰富。家-杂志社-媒体-行业协会,我忙得不亦乐乎。

“妈,我们想和你好好谈谈。”难得的周日,小盈和小奕都回了家,我再无知无觉,也发现两个孩子的表情都有些怪异。

“这怎么回事儿?”看我没有说话,小盈把一张照片放在了我面前的桌上,那语气里透着浓浓的责备。

“姐,你态度好点儿!”小奕有些慌张,却被小盈用严厉的眼光制止。

我低头看着照片,非常熟悉,那正是我们在张掖的最后一晚。照片拍的是表演摔跤的壮汉,四周都是人,整个画面流畅自然,充满动感。

“怎么了?这不是小奕拍的吗?是裕固族的大春猎场晚会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危险即将发生。

“这里!”小盈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戳着画面上的一处,那是背景里的观众,光线在这处十分暗淡,看得并不真切。我仔细辨认着,突然发现有两个簇拥在一起的身影,那个面朝会场,笑得正欢的人就是我,而我的身旁,那个侧着脸的男人毫无疑问是老海,这些都不算什么,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照片里的他,正在亲吻我的头发!

我的脑袋一声轰鸣,我压根没有感觉到!当时现场相当拥挤,我们靠的是很近,可我……

看我涨红了脸,沉默不语,小盈继续说到,“小奕说,你还和那个男人一起过夜了呢!”

什么!我不敢相信女儿的话,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儿子说的!

“没有,绝对没有!那个老海是当时非常帮忙的一位朋友。我是你们的妈妈,你们怎么可以说这么难听的话……”

“咣当”一声巨响在我们身后传来,吓得我们三人都跳了起来。门口,老汪跌倒在地,他的拐杖掉在一旁。我们赶快冲过去,将他扶起。谁也没想到,老汪捡起拐杖,一下子抽在我的后背上,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我。

我和两个孩子同时被吓到,老汪有严重的糖尿病和高血压,半年前又有一次小中风。他工作的文化宫拆迁,搬到了郊区,老汪也就提前办了退休。我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可无论我怎么安慰他,都没能让他振作起来。

从那之后,我的生活彻底走样,老汪无时无刻地监视着我,在家里闹、到杂志社闹、在大街上闹,所有在我身边的男人都被他当成假想敌。我焦头烂额,能想的办法都用了,却换来他不断升级的闹剧,还有打骂!

三年前的一天,他用餐厅的方凳砸了我的头,就因为我接了一个电话,男人的电话,我们社意欲聘请的一位战地摄影师。我的电话刚刚挂断,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再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医院的病床上。

我和老汪终于离了婚,我净身出户,女儿小盈在我身后把门轰然摔上,小奕帮我提着行李离开,一个家从此四分五裂。

两个月后,老汪中风,被发现时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他彻底瘫痪,唯一能做的就剩下骂人。

三年了,我和老汪一起生活了半辈子的房子卖了,全部用来支付了他的医药费和护理费。小盈和我断绝了关系,小奕始终心怀内疚,他辞了职,离开了帝都,四处游荡,我知道他也不肯原谅自己。

三年呼啸而过,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着。工作上不断有新的成绩,这几乎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租了一间小屋,生活过得极其简单。我从来没有想过再联系老海,但我一直做着准备,准备着说走就走的那一天……

十,

地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费力地爬下床,自从被老汪打晕,我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这个早晨,因为儿子的那张照片,我的头一直疼个不停。

电话是儿子打来的,“妈,你没事儿吧?你别生我气啊!我有个算是好的消息告诉你。我刚从医院出来,早上是我姐把我叫走的,她让我和她一起去看老爸。我和我姐聊了好久,她一直哭,哭爸爸,还说她错了,对不起你……”

小奕在电话里说了很多,我除了默默地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记得儿子最后说,“姐姐一直转不过脑筋,她其实也相信你,相信你对老爸的感情,她也恨老爸所做的一切。只是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妈妈,五十岁的人了,竟然还和什么恋爱纠缠在一起……”

是啊,女儿说的对,五十多岁的我,两个成年子女的母亲,我哪里还有资格谈情说爱。我的心早就如同一潭死水,那条锦鲤,早就死了!

手机又闪了一下,还是儿子,“妈,别忘了那大胡子一直在等着你,他说了,你这条小鱼儿,只有在他那片大海中,才能翱游!”

我苦笑一声,重新倒在床上,眼睛闭上,脑海里,那拉着小提琴的男人,懒懒散散地站在门旁,那悠扬的旋律一直响着,我沉醉其中,游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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