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
展信佳。我是青崖 ——我不甘把姓名放在落款处,免得你又要翻到最后那页,实在麻烦。所以提前告知你,我是青崖。愿你一切安好。
最近我总能梦见你。我总忘不掉你最后看我那眼神炯炯,透过漆黑的夜和发丝,反射出哀伤而倔强的釉质。你跪在地上,左脸颊肿的老高,渗血的双唇紧闭着,一个字也不说——他们骂你,要吃了你,露出吃人的撩牙狂笑着,而你却为了最后一点自尊而活,你傻么?我梦着靠你近些,先闻到了你身上的茉莉香味,接着又是那些人肉的腐臭味,还有你裙钗上的铜臭味,渐渐的,我也不知孰好孰坏了,你的发丝缠绕了我的脖颈,致我常在窒息中醒来,端坐在桌边,一夜无眠。
现已是深夜了。我又一次在这无尽的似梦非梦中醒来——我想你定是挂念我了,才会撒娇般的在我脑海里徘徊,把我的脑浆搅成一团,到了白日里,又若无其事地跑开。于是我打算写信给你,用来打发我一无是处的睡眠,还有便是纪念你。
人生终归不是诗人的文章,没那么多精彩的桥段,也没有谁可以起死回生。真是难以想象,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竟花了十年来消化理解。人生会有几个十年?那可是顶顶宝贵的东西,但我转念一想,也觉得值——你是顶顶宝贵的,值得搭上我的一生去消化。可我已宣誓过:为我们的革命、我们的信仰效劳,至死不渝。你是为我们的理想而献身的, 我更要传递下去,你的欲念,你的灵魂。
我本以为,原像我这种以笔为刃之人,就该写最刻薄压抑的字文,反反复复讥诮这世间庸尘,可当我面对着写满你言语的白纸黑宇,却不忍呵斥你半分。呼出一口凝重而污浊的空气,竟也希望和你一同成为“羽化而登仙”的浪漫主义,好一对神仙眷侣。 至于人间这些事,全都会是我们来操控的:我们托梦给折磨我们的人,我们折磨他们的折磨!好不快活!
这世间总是不平等的。总有人身居高位却坏事做尽,总有人腰缠万贯却坐享其成;也总有人勤勤恳恳却一贫如洗,兢兢业业也只能勉强糊口。这点我近来实在有感触。关于公平和真理,我实在难以理解,也只能不置一词。但我希望你去的那个世界,是一个有真理的世界,那里有平等和真相,有中肯的文字,有黑白分明,有中和之境。总之,我希望你在那待得舒服,别来羡妒人间,若要来,只管看看世间美景,海棠花开,夕颜调谢,你统统看遍,然后做个变为花仙的美梦,莫要太想我。
我在这里顿了一下笔,家里的油灯突然灭了,许是我点了太久,冒出难闻的黑烟,嚓的一声扰了黑的夜,我抬头向桌前的窗户看去,百叶窗的缝隙提醒我天已有些亮了,从内里透出一些如水墨晕染了的雾色。内里——我竟把外面的世界看作是百叶窗的内里了。无意间写下的词句,自己听了也会吃一惊。许是我在家写作,而且你又来扰我的缘故,我总是颠倒黑白,在一片笼罩着黑色阴影的卧室里,如蜗牛一般栖居,做了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学究。生活倒也不错,没了些琐碎,也逃离了某种危险——那些“吃人”的人,离我了老远,再没听起什么仁义道德,之乎者也,令人头大。
你听过石川啄木的诗吗?有一句是这样写的:“在灯光底下,把冻了的墨水瓶用火烘着,眼泪流下来了。“我常想,那室内该有多寒冷,才会把墨水瓶冻住呢?用火烘着的墨水瓶一定是芳香四溢的,闻起来也会叫人心灵舒畅;若是流了泪,该是写字时想到了什么人,潸然泪下了吧。看到这行就莫名的哀伤 想起了你的角膜,里面是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豪放的意志。
豪放的意志,我似是懂了。
难以说清自己在写什么,在想什么。
只知道现在天亮了。很亮了。
青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