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龙潭水幽深,传说乃龙王行宫。潭边住着个年轻木匠陈实,为人老实得像块榆木疙瘩,说话做事钉是钉铆是铆。他手艺扎实,全凭一柄祖传的榆木柄斧头吃饭——斧刃早已磨得只剩窄窄一线,却依旧锋利,在日头底下闪出一点冷硬的白光。陈实侍弄这斧头如同侍奉恩人,每日劳作归来,必用潭水细细擦拭,再抹上薄薄一层桐油。
这日暴雨初歇,山洪裹着断枝碎石冲入墨龙潭,浊浪翻涌。陈实正俯身捞取漂来的碎木,一个浪头打来,手中猛地一轻!低头看去,只见水面涟漪未散,那柄相依为命的旧斧头已沉入深不可测的墨玉潭底。他眼前一黑,几乎栽进水里——失了这斧,如同断了臂膀,生计眼看就要悬在半空。
“天爷啊!”陈实跪在湿滑的潭边石上,对着幽深的潭水,声音里揉进了砂砾般的绝望,“求您开眼,那斧头是小人吃饭的命根子啊……”话音未落,潭心陡然咕嘟咕嘟涌起大团水泡,水花四溅处,一位头戴金冠、身着墨绿锦袍的老者踏波而立,长须飘拂,不怒自威。他掌中托着三柄斧头,声音沉如潭底闷雷:
“年轻人,你丢的,是这沉甸甸的金斧头?”金斧光华刺目,映得周遭水纹都成了流动的金箔。
陈实被那金光晃得眯了眯眼,却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小民那柄是榆木把,旧铁头。”
老者微微颔目,又问:“那这柄银光闪闪的,可是你的?”银斧皎洁如月,寒气逼人。
陈实依旧摇头,语气斩钉截铁:“龙王明鉴,小民的斧头,刃口磨得只剩韭菜叶宽,斧柄早被汗水浸成了枣木色!”
龙王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缓缓托起第三柄斧头——榆木柄磨得油亮,斧刃薄如纸,刃口处还带着几处熟悉的细小崩口。
“是它!正是小民吃饭的家伙!”陈实欢喜得声音都变了调,双手在粗布裤子上使劲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旧斧,如获至宝般紧紧搂在怀里,冰冷的铁刃贴着心口,那点熟悉的凉意让他踏实无比。
“好个实心眼的汉子!”龙王朗声大笑,声震潭水,“这金斧银斧,一并赠你,是你这份诚朴应得的彩头!”话音未落,金斧银斧已化作两道流光,稳稳落在陈实脚边。龙王身影一晃,融入墨玉般的水中,只余圈圈涟漪。
陈实抱着旧斧,看着脚边两件人间至宝,恍然如梦。他最终只拾起那柄旧斧,珍重地别回腰间,对着深潭深深三拜。至于那金斧银斧,他回家后便深埋灶下,未曾动过一分一毫。日子照旧,斧声叮当,响在墨龙潭边的晨昏里。
村东头有个油滑的邻居赵三,眼尖如针。那日龙王显圣的金光银光,早被他隔着树缝看了个满眼。他熬了几宿,眼珠熬得通红,终于憋出个“妙计”。他翻箱倒柜,寻出一柄豁口如锯齿的破柴斧,又咬牙拿出压箱底的几枚铜钱,央镇上的铁匠照那金斧的样子,浇铸了一柄黄铜假斧头,连斧柄都刷了层金漆,远看足以乱真。
“龙王爷爷!龙王爷爷!”赵三扑到墨龙潭边,捶胸顿足,哭嚎声惊飞了林间宿鸟,“小人那祖传的金斧头……不慎落水了呀!求您大发慈悲……” 哭喊半晌,潭水死寂。赵三一咬牙,竟将那黄铜假斧狠狠抛入深潭!铜斧入水,只激起一朵浑浊的水花,便急速下沉。
潭水终于有了动静,水花一翻,龙王再次现身。他面无表情,掌心托着的,正是赵三刚刚扔下去的那柄假金斧。
“这黄澄澄的金斧,可是你所失?”龙王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赵三两眼放光,贪婪地盯着那假斧,头点得如小鸡啄米:“是是是!正是小民祖传的宝贝金斧!谢龙王恩典!”他迫不及待伸手去抓。
龙王却将手一收,目光如冰锥刺向赵三:“贪念蒙心,欺诈神明,你可知罪?”赵三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冷汗涔涔而下。龙王袍袖一拂,那柄假金斧忽地腾空,周身金漆如烈日下的薄雪般簌簌剥落,露出里面粗劣的黄铜本色。更骇人的是,斧身眨眼间爬满暗红锈迹,仿佛在污浊的泥水里浸泡了百年!
“此物既是你心头所好,便物归原主!”龙王冷哼一声。那柄变得沉重污秽的铜锈斧头,挟着一股腥风,“噗通”一声,重重砸回赵三脚边,溅起的泥浆糊了他满脸满身。
赵三失魂落魄地拖着那柄沉甸甸、湿漉漉的锈斧往家走,腰间几枚准备“酬谢”龙王的铜钱,不知何时竟松脱了串绳,叮叮当当滚了一路,最终一枚接一枚,悄无声息地滑落进路旁浑浊的水沟里。
后来村人常见陈实劳作。他腰间别着的,仍是那柄榆木把的旧铁斧,刃口依旧磨得雪亮,在树桩上劈砍时,发出笃实沉稳的声响。那深埋灶下的金斧银斧,从未见过天日。墨龙潭水也复归平静,幽深如墨玉,只在无风无月的深夜,凝神谛听,仿佛能听见潭底深处传来铁链划过石头的轻响,悠长而冷冽。
人心似水,深浅自照。贪念如火,烧熔的往往是点金的指头;唯有那榆木疙瘩般的诚心,沉入再深的水底,也自有一双明澈的眼睛看得分明,终会托起它应得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