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静悄悄的。
此时的安城,光华点点,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于苍茫的西部高原上,傲然而孑然。
忽然之间,狂风骤起,一缕晨曦划破黎明,这座群山环绕的城市,宛若睁开了眼睛,蓦然苏醒。
城西,一层破落的石棉瓦房,传出一声轻响。
房中,走出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小女孩。
她,身姿瘦弱,一头长发,穿着一身宽松的校服,背着一个陈旧的帆布书包,风不停吹,从她单薄的身上肆虐而过,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收紧衣服。
“怎么突然这么冷?”微微蹙眉,她缓缓抬起头来。
霎时间,灵动的大眼睛里,充满不可思议。
抬眼望去,整条街,一片银色。
天变了!
电线杆倒塌,大树折了枝丫,就连公路上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面。
一夜之间,整个世界,仿若都被冰冻,全然变了模样。
“不是雪!”她低声细语,眼神不禁一黯。
阿妈以前总是唠叨说,她出生那天,黔中下了一场大雪,大地山川白茫茫的连成一片,很是好看,天地像是被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她的名字,因此而来,阿爸给她取名,叫江若雪。
她喜欢雪,满七岁那年,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她开心极了,在雪地里奔跑,玩得不亦乐乎,阿爸阿妈紧随着她,堆起了如她一般高的雪人,雪人上,刻着她的名字。
自那年后,黔中再没有下过一场雪。
也从那年起,阿爸阿妈远赴外地打工,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留守儿童,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孤独地长大。
若雪很讨厌这样的天气,讨厌阴冷而迫人冰块,这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像下雨天,很多人说,雨声很好听,浪漫而迷人,但对她来说,却是冰冷与狼狈的代名词,只是一把雨伞,她都渴望而不可得。
“该上学了!”低喃一声,若雪迈开脚步。
她没有时间怨天尤人,她需要努力学习,考一所好的大学,学一门好的专业,真真切切地过好每一天。
一个浪漫而多情的诗人,可以对路边的野草报以同情,长吁短叹,她不可以,就如时常在街边流浪的那条杂毛狗,首先,得活下来。
“我不能改变过去,但只要勇敢,便可期未来!”
每当遇到挫折时,若雪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路很滑,若雪刚迈开脚步,差点摔了一跤。
风不停地吹,不断地席卷街边的枯枝败叶,犹如无数漂泊无归处的孩子,失去了父母的怀抱,四处乱飞。
此时的大街,冷冷清清,可能是因为气温急剧下降的缘故,街边那家卖油炸粑小店也没有开门,若雪轻声一叹,今早恐怕又要饿肚子了。
迎着狂风,若雪踉踉跄跄,缓缓移动,往东而去。娇小瘦弱的身影,在遍地的枯枝败叶中,小心翼翼地前行,犹若一幅拉长的时光剪影,连通过去和未来,从斑斓的八零年代,延伸到寒冷的二十一世纪零八载深冬。
若雪终于走到城东。
她停下了脚步,在一处恢宏的大门前。
缓缓抬头,大门顶上,雕刻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安城第一高级中学。
若雪眼神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这里,曾是她梦想的地方。
费尽千辛万苦,她终于如愿考上了,而今,站在门口,她竟然害怕起来,不敢走进去。
是的,害怕。
她害怕这里,这个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安城名校。那里面,好像有无数野兽大虫,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她走进去,将她撕碎一般。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深吸一口气,若雪最终走进校园。
不同于以往,今天操场上的人很少,亦同样没人会注意她。
在这里,她没有一个朋友。
此时此刻,她觉得,她是一只蚂蚁。
原本她不知道,自从看了一本书,她就一直这么觉得。
那本书,开篇便描述到,一只蚂蚁在一块墓碑雕刻的文字上攀爬,不远处,还有一只蜘蛛,两者似曾相识,却无交流。
蚂蚁不停地爬,像是在攀登大地山川一般,它是单细胞动物,只能靠两根微小的触角,来感知方向与文字上的高低起伏,从而判断前方是否存在危险,微弱的神经系统,不能让它记住太多的东西,每当发现新鲜事物,它就会自然而然地忘记过去。
恰是这样,它反而快乐了。
若雪也这般觉得:她需要坚强,她需要快乐,就像那只在墓碑上攀爬的小蚂蚁。
千思万绪中,若雪走过操场,忽然之间,顿住脚步。
她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
前方,九层石台阶上,那是一棵老槐树,傲然而立,恰好生在操场与教学楼中间。
声音便是从槐树上传来的,此时,若雪听得更真切了,凄凄切切,断断续续。
“蝉!”若雪低语,忽然间,展颜一笑。
蝉声,她只得在夏天听闻,不想,今天却听到了。
这是意外的惊喜,听到蝉声,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那般孤独了。
这必定是一只寒蝉。
呡呡干裂的嘴唇,若雪踏上石台阶,突然,双脚一滑,整个身子,重重砸在地上。
忍着疼痛,若雪艰难爬起身来,满是狼狈。
“又成笑话了!”若雪摇摇头,不由得苦笑。
“小蝉,等我放学了再回来陪你呀!我们很像呢!”低喃一声,若雪小心翼翼,再一次踏上石台阶。
她终于走进了教学楼,却往卫生间而去,她需要洗洗,收拾一下。
命运似乎喜欢捉弄人,越是狼狈的时候,麻烦越是接踵而来。
她来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这时才发现,已然停水了,顿了片刻,若雪转身,准备去往教室,不料,两道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是两个女孩。
一个身材高挑,趾高气扬,抱着双手,俯视着若雪,嘴角上,不时荡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另一个女孩,看上去小家碧玉,精致动人,却满面寒霜,盯着若雪,眼神阴冷无比。
“你们……”若雪一惊,下意识后退。
李艳玲,杨佳怡,这两人,她怎会不认识?
她们是同班同学,但她在她们眼里,是从农村来土包子,又穷又脏,平日里,她总是少不了她们的欺负,此刻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这两人。
“贱骨头,脏东西,给我滚开,你爹妈没教你吗?好狗不挡路!”李艳玲一把推开若雪,径直往前走去。
“玲姐,别这样说呀,人家爹妈都死光了,没人教,现在是孤儿寡仔,哪来的家教?”杨佳怡嗤笑一声,与李艳玲一起,走到水龙头前。
若雪闻声,眼睛一红。
阿爸阿妈一直在外地打工,与她聚少离多,半年前,正逢她中考时期,却天降噩耗,阿爸阿妈被车撞了,当场死亡,而肇事者逃之夭夭,直到现在都没追查到。
父母死了,家散了,她曾一度绝望,这时,一个人走进她的世界里,告诉她,要坚强。
她如愿考上了安城一中,原本以为,这所闻名全省的百年名校,能给她带来希望,不曾想,走进安城一中,成了她噩梦的开始。
没人瞧得起她,没人愿意做她的朋友,就连老师也不愿正眼看她一眼,一个学期快过去了,她不知受了多少嘲笑冷眼,挨了多少拳打脚踢,却始终没人为她说过一句话。
她一直默默忍受着,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告诉她,学校只是小池塘,外面的世界才是大海,她是一只小鱼儿,要努力学好本事,以后在大海中,才能自由自在遨游。
她只要努力学习,终有一天,就会堂堂正正地离开这里,奔向波澜壮阔的大海。
而且,阿爸阿妈在天上看着呢!
想到这里,若雪没有争辩一句,咬着下唇,默然走开。
“站住,我叫你走了吗?”这时,李艳玲突然转身,愤愤不平,来到若雪面前,“水呢?怎么没水了?水管是不是被你弄坏了?”
“不是我!”若雪低声说道。
“不是你,会是谁?除了你这贱东西,还能有谁?”李艳玲张口大骂,想也不想,扬起手来,一巴掌狠狠地往若雪脸上扇去。
“啪!”一声脆响,若雪踉踉跄跄后退。
瞬时间,她的脸上,出现一道醒目的巴掌印。
轻轻触摸一下子脸庞,火辣辣的疼,若雪转过头来,看着前面盛气凌人的身影,没有多言,自顾自地想绕道而走。
“哟呵,我跟你说话呢!”李艳玲勃然大怒,仿若受到奇耻大辱一般,一脚踢在若雪的小腹上。
“嘭!”
一声闷响,若雪仰面而倒。
没等站起,李艳玲二人已然扑过来,一人架起她的一只手,扔进小隔间中。
“老老实实在这里给我待着,又脏又臭,正好合适你,今天上午,别让我看到你,要不然……”
李艳玲冷哼一声,施施然走了。
“阿爸,阿妈,你们在哪儿啊,小雪想你们了,呜呜呜!”
若雪哭了。
一个人,缩在厕所的小隔间,轻轻抽泣着。
“我是一只寒蝉,熬过了春夏,却度不了寒冬!”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哒哒哒!”这时,有高跟鞋声音接近。
若雪擦干眼泪,收住哭声,从小隔间里走出来,第一时间,她看到一张妩媚动人的脸。
原来,是班主任陈芳陈老师。
看到若雪脸上的巴掌印,陈摇摇头,幽幽开口:“江若雪,你这是干嘛?怎么弄成这样了?是不是又去招惹李艳玲她们了?不是我说你,没事你去惹她们干嘛!”
若雪闻言,惨笑。
这就是老师的态度?不问缘由,一切都是她的错?这就是她曾经渴望的百年名校?
“老师,我去上课了!”若雪没有解释,往外面走去。
“等等!”陈芳随口说道,“你不用去教室了!”
“为什么?”若雪低问。
“大冰灾突如其来,什么都毁了,市里的领导可能会来学校视察,学校决定暂时停课一个星期,等冰灾过去,再做决定。”陈芳走到若雪面前,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回家吧!”
“回家……”若雪面无表情,迈开脚步。
回家也好,尽管那只是一间破落的石棉瓦房,虽不能避寒,但能遮风挡雨。
回家也好,尽管那只是自己出租的一个小地方,虽然不宽敞,但能让她安心学习。
走出教学楼,若雪再次来到老槐树下,却没有再听到蝉声。
“你也在这里待不住了么?也是,天这么冷,无依无靠的!”
恍恍惚惚中,若雪终于走出了校园。
呼!
一阵狂风袭来,吹乱了她的长发,长发飞扬间,那是一张惨白的脸。
她,真的好想阿爸阿妈。
“回去吧,回去了就没有人会欺负自己了!”若雪低声说道。
正当她走上人行道,准备穿过马路时,一辆红色的宝马车呼啸而来,伴随着熟悉而破口大骂的声音:“这什么破路,太滑了,贱骨头,给我滚开,你想碰瓷啊,我还怕你不成?”
若雪闻声,霎时惊恐,还没反应过来,红色的宝马车,已然撞到她身上。
“嘭!”
一声闷响,娇小的身影,被撞飞数米之远,宝马车却没有停下,极速旋转的车轮,夹杂着稀碎的寒冰,无情地从若雪小腿上碾压而过。
“啊!”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风,凄凄,红色宝马车扬长而去。
大街上,只剩下一道蜷缩着身子而痛苦翻滚的身影。
“唧唧,唧唧!”
这时,蝉声传来,依然那般凄凄切切,断断续续。
若雪心里一震。
她,用力地睁开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兜里掏出一台手机,拨通了一个久违的号码。
“吴叔,救我,救我,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