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会死亡两次,第一次是失去生命,第二次是被彻底遗忘。
--《寻梦环游记》
我们都如影片中的人一样,普通、平凡,我们记住一个人,多是以事记人。如果经历的事情不记录下来,首先自己会遗忘,然后经历者也慢慢遗忘,再往后,没有人再记得你,因为没有一件事里面有你。
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我努力的回忆,收拢一些破碎的片段,将它们合并整理。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对于长辈的事情知道的太少了,他们也很少说以前的事,问也很少回答,只有在过一些节日的时候会偶尔提一下。
今年国庆节回家,晚上和父母聊天,不知道怎的从放开生育到重男轻女再到老家,母亲突然说道:“你大爷爷死了”。我心中很是震撼,去年年底我结婚还见过他,那时候他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行动自如,今年春节时也听说一切如常,怎么会呢?
“喝药死的,就在你姑家。因为房子的事情。”我更为震撼,那个房子以前我每年大年初一早晨都会去一次,已很是老旧,有一个角已经有将要坍塌的迹象。前年大爷爷还说这是当年筑房子的时候有个熟人耍滑减少了工序所致,过几天找人修修。那个房子里面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根本不值几个钱,就算是有宅基地,村子离着县城、镇都有几十里,合村并居现已放缓,拆迁也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后来我想到了一件事,合村并居虽看不到,但是又多了另外一个政策,放弃宅基地,改为一次性补偿,大概是25万元/亩,包含院子面积,房屋完全拆除变为耕地。我这里村里的房子一般不大,院子都很大,与看不到拆迁希望相比,还是有人选择了这种方式。不过,这种方式拆除房子必行从村子最外围开始,一步一步向里推进,在过程中只要有一户不同意,便不再继续往里拆除,所以我只在村南面看到有一户已拆除。在此之前,我有一次回家,看到所有的大门上都用粉笔写户主名字和房屋面积,问了下大家,说是上面集中组织测量的,但都不知道要干啥)。母亲继续说:“他本来已常住养老院,考虑到你那叔叔家的情况,就想把房子都给你妹妹。你姑不愿意,说你那叔叔这么多年来已经霍霍了不少钱,不能再给了。结果你大爷爷听说后就从养老院到你姑家喝药了,送到医院抢救,很悔得慌,但又坚持不让抢救。就这样房子彻底归了你妹妹,她也不在这里住,找了把锁把大门一锁就走了。两家彻底闹掰了。”听完,我立刻想到的就是他们那边这么多年来一团糟,我们这边也大抵如此。血缘这个东西,如果只有血缘,那和没有也差不多。
我们家在村东头,大爷爷家在村西头。我上初中时候便去了县城读书,从此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才能回去一趟。住在老家的时候,也许是自己小的缘故,感觉村子很大,除了去村西头的幼儿园上学外,我很少去西头。其实村子很小,方圆不足三公里,有一条自东向西贯穿的小马路。大爷爷家一个大爷、一个姑、一个叔叔,然后又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
提到大爷爷家,大家都对这个叔叔讳莫如深,多年来就像是这个人不存在一样。大爷爷家大多数不幸的源头,都来自于这个叔叔,他同时也深刻地改变了婶子和妹妹一生的命运。
我现在有记忆的和这个叔叔见面的次数也不过十来次,因为自从我记事起直到他过世,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服刑,而且不止一次。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主动犯法服刑的人。
我小时候有记忆的见过他两次,当时太小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而且因为我在村里辈分低,素来不太愿意称呼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住在我家北边五六十米的地方。那是个晚上,什么季节月份已记不清,当我进入他家屋子的时候,里面满满的人,婶子正坐在一个椅子上弹吉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吉他,与以前过年村里闹玩意的时候大人们使用的二胡、锣鼓、咣咣叉(钹)完全不一样。当时大人们聚在一起谈的什么我已忘记,只记得那个用手指头扒拉一下就出声音的乐器。后来我逐渐知道,这个屋子是以前公社时期村里冰糕厂的一部分,后来废弃。等我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已搬到村西头,在那排既是村幼儿园(等我上小学二年级后停办),又是村委会,还兼做存放闹玩意器具的一排大瓦房里找了西边的一间住下了。当我踏进那个房间门的时候,感觉里面非常长,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间都要长,而且因为院子里面种着大树的缘故,光线比较暗,这样倒隔绝掉了大部分夏日的炎热。当时他们正在屋子里面往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扫水。我没记得自己说过话,好像只是看了一会儿,没看到吉他,转身走了。
再往后有十几年里在我的记忆里面找不到他,也没有人在我身边提起过他,婶子我可能在过年的时候见过几次,但很模糊,记不得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偶尔从大人那里听到一些她的近况,在临近的一个市区里似乎做着小买卖。等我再次见到他,这时候我的学业已快结束。大年初一早晨大家照旧要出去拜年,这个时候他出现了,有些惊奇的看着我,说:“本来我以为我是家里最高的,现在看来不是了。”这句话成了以后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大家对他最常用的记忆方式了。不久后他再次消失,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了,有一次听到长辈们在讨论他,说他又去短道了。我当时不解,初中物理学过短路,这个短道是什么意思。我带着不解问起,长辈们带着轻蔑的口气回答道就是抢劫,都轻车熟路了,在监狱里面待了那么多年也没改。
毕业后,我一开始在南方工作,三年后返回家乡工作,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经历了这么多次反复,婶子在早些年还拗不过大爷爷、大奶奶的劝说,尽管要承受一些本不用的痛苦,但还是顾虑到孩子小,没有离婚,只是不在村里住了,逢年过节回来看看,等孩子长大,便毅然决然离开了。我对这个婶子知之甚少,只模糊记得最后几次见到她的时候的样子,都是在大年初一的上午,待天大亮,拜年的人群都结束了回家或找一家东一群西一群聚在一起时候,她就会悄悄地回来,给我奶奶拜个年,聊几句,去大爷爷那边吃个午饭就走了。
在这最后的几年里,大家的话题里面关于他的内容变得多了,也是因为他开始长久生活在众人的视线里面了。从这些话题中,我逐渐得知了这几年他是怎么生活的。在最后一次出来后,都劝他不要再犯浑,毕竟你也得为自己的闺女考虑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不计较她家里这情况的小伙子,正在安安稳稳做着小买卖,没出钱也就算了,难道还要插上一杠子吗?他似乎也真的与过去做了割舍,没有再去做那没本钱的买卖,跟着大爷家的哥哥开始打工,但是总是抱怨年龄大了,有些工作吃不了那么重的苦。听人说过他做过给人讨债的营生,好在只是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了伤害,并未伤到其他人,但这种做法也确实让我们都无法理解,能对自己下得了狠心,对工作缺吃不得苦。不过好歹能给家里多少补贴点了,记得有次一起做面包车,他去闺女家,脸上还是有藏不住的笑容,言语间也很高兴。在这几年里,他一直和大爷爷住在一起,一个在西屋,一个在东屋。我每次去都看到房子比上次更加颓败。早些年去,门里拴着一只会朝着人作揖的哈巴狗,穿过一些种菜用的木架子,就来到了东屋。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在等我们了,叩头拜个年,寒暄几句,就开始出门挨家挨户拜年了。每次进东屋,总会被呛几下,屋里面的煤烟味很重,我们总是说捅捅炉子,开开窗户,他们也总是说过几天就弄弄,但下次去还是这样。再后来去,门内的狗没了,木架子也没了,院子里随意堆放着一些东西,屋子里面的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暗淡。去年十月一回老家,奶奶提到他,说他神经了,经常自言自语说眼前有小人什么的,还时不时疯疯癫癫的。我有些惊异,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还是因为嗜酒如命。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烟酒却是一天都不能少。尤其是酒,喝不起好酒就打散酒,顿顿喝。在病发前已经出现了一些类似酒精病毒的症状,颤抖、站不稳、记忆力衰退,看到他的人都觉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大不一样了。后来就进了精神病医院。在他入院后,大爷爷一个人住在家里,考虑到年事已高,就送他去了附近一个比较大的村子办的养老院里,里面有个熟人护工,日常生活中可以多照顾些,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就在这约莫半年的时间里,他走了,像以前一样,但是没人告诉我,只是在大年初一上坟的时候,当纸钱点起来后,所说的前人里面多了他。爆仗放完后,大家把没响的捡起来扔到还没灭的灰堆里,听得几声响后,各自回去了。本来还想去大爷爷那里一趟,后来觉得时间紧,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