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相思茧

【本文参与文友汇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蜿蜒盘旋的乡间小路,四周光秃秃一片。没了蛇虫鼠蚁的闹腾,大地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陷入“沉睡”。一辆小轿车在路上来回颠簸,乐童童一路上紧闭的双眼只得悠悠转醒。所幸没过太久,终于到达目的地。

回乡过完年,妈妈带她去了数年不见的姑姑家小住。也是这期间,她邂逅了那个曾经在十里八乡声名鹊起的高考状元丰稳扬。

丰稳扬是整个镇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录取通知送达那天,村长亲自买了鞭炮拉了横幅,给丰稳扬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就是到了今天,村长每每在路上遇到那些放学回家的孩子,也总会忍不住上前对着边打闹边走路的皮猴们一番“循循善诱”。孩子们每每远远看到村长的身影,便会下意识地想方设法避开。尽管如此,在村长日积月累不厌其烦的“鼓励”下,几乎大家都知道了村里这位不得了的“状元郎”。已经同父母迁居城里的乐童童偶尔回乡也总会不时听起那么一耳朵,慢慢地也在心里对这位传说中的状元多了几分钦慕。

饭后闲话时几道身影走了过来,乐童童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张极为陌生的面孔。她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很快就确定自己之前来姑姑家时不曾见过来人。刚要移开视线,许是感知到了她打量的目光,那张陌生的脸倏地转向了她。四目相接,乐童童瞬间感觉呼吸一窒,对方朝她略微点了下头,随后跟着其他人一道上了楼梯。乐童童坐在妈妈身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妈妈和姑姑的老生常谈。鬼使神差地,那张陌生的脸一直在她大脑中萦绕,驱之不散。乐童童敛了敛心神,将注意力收回到妈妈们的谈话中。

“之前就听说你们打算给小临请个家教回来,刚刚那个该不会就是我姐夫请回来的补习老师吧?看起来太年轻了,也就比小临大两三岁的样子。”乐妈妈从茶几上抓了一把香瓜子,然后开口。

姑姑神秘一笑:“你可知他是谁?他呀,就是三年前那个高考状元丰稳扬。这不听说他回来了吗?就想着请他来给小临复习一下。能教多少不重要,重点是让我们小临沾沾人家的才气。”姑姑嘴角咧开,“我倒是不敢巴望着他也考个状元回来,只要能上个普通二本,我和你姐夫这些年的辛苦也就都值得了。”

乐妈妈跟着笑了下,随口说:“丰稳扬在我们镇上这么出名,想请他的人不在少数。我姐夫也是能干,居然能把人给抢过来。”

“哪就是他的功劳了,是托了小临奶奶的人情。我也是一次偶然间才知道,原来小临奶奶和丰稳扬奶奶是亲堂姐妹。两人从小关系就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也是小临运道好,丰稳扬和他聊天后发现彼此还蛮投缘的,就松口应了下来。”姑姑脸上的笑愈加真切,转头看向乐童童。

“要真说起来啊,童童也是可以喊他一声表哥的。童童今年好像初二了吧?回头姑姑给问问看,能不能让你也去听听。”

“哈哈哈,姐你给高兴糊涂了吧。小临上的是高中课程,童童她哪里就能听明白?”乐妈妈忍不住笑出了声。姑姑也不恼,越发觉得自己的提议可行。

“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我们呀就是想离状元更近些,也好沾点墨水香。”

乐童童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那个对自己点头示意的面容,妈妈和姑姑接下来的聊天她没能再听进去,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原来刚才那个人就是丰稳扬啊,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名字这么好听?”

“他刚刚是有看到我了吧?”

“天哪!丰稳扬居然跟我打招呼了!”乐童童内心激动异常,俨然已经把丰稳扬当作了自己的新晋偶像。

第二天,乐童童踏进了表哥补课的房间。如乐妈妈所言,她果然跟坐过山车听天书一样,什么都没听懂。

只记得:“偶像的声音好好听哦!”

“哇!偶像又朝我看过来了,他又对我笑了……”

虽然听不懂,但是课堂似乎很有趣。当丰稳扬说到一些有趣好玩的事例时,乐童童都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于是妈妈也就由着她去,转眼三天过去,乐童童不得不和妈妈一起辞别。

临行前,她对丰稳扬说:“我听了你几天的课,虽然没听懂那些课程。但我已经知道了如何去学习,所以很感谢你。我明天要回去了,也不知道以后回来还遇不遇得上,所以我就先在这里祝你前途似锦,心想事成!”乐童童松快地说,虽然有些小遗憾,但是从他这里学到了许多实用有效的小窍门,心里是实实在在高兴的。

看着一脸感谢的女孩,丰稳扬嘴角扬起,本想说些客套话并祝她学习进步云云,却陡然转了话锋:“你家里有电话吗?”他问。

“我自己就有手机,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乐童童没想到自己偶像会问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听了她的话,丰稳扬心里暗自吃惊的同时,心里也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小童同学在家很受宠呢,只怕是你们学校都没几个老师用手机吧。”

“还好啦,左右也就是打打电话,平时谁有需要我都会借出去的。”乐童童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我的号码,以后如果遇到了不会做的题目可以发短信问我。”丰稳扬转身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她。

“哦,好,那再见!”乐童童扫了一眼然后收起来。

自从姑姑家一别,那张写了号码的纸一直被静静地夹在一本不常看的书里。每次遇到有些许难度的题目时,乐童童都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号码。但她总觉得用这么简单的问题去请教那位风光霁月的男子,没得让对方看清自己。于是逼着自己去找各种解析书,反复不断地钻研。就这样,一个个“难题”最后都被自己给解决了。

想到夹在书里的那页纸,乐童童觉得自己不能让它毫无用武之地。于是开始四处收罗各种刁钻题型逼着自己思考,如果自己解决不了的就带去学校和小伙伴们一起探讨,实在讨论不出来就去问老师,若老师还是解决不了,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联系那页纸的主人了。

时间一晃已经过了一年,她还是没有遇到那个必须要请教丰稳扬的问题。直到一个下午,同龄侄儿带来了一个让她百思不得解的化学题。苦思无果之后,她略过自己曾经立下的小规则,高兴地把那本夹了号码的书翻开,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早已干涸的字迹。

“呼!就它了,问吧!”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开始编辑短信。短信显示发送成功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心跳猛然加快,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既紧张又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号码的主人看到她的信息后能给予回复。紧张什么?担心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发出的信息,会就此石沉大海。也担心如此长的时间,丰稳扬早已忘了当初的一句诺言。又或许,收到了他电话号码的并不仅仅是自己……乐童童猛然惊觉问题的答案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只要能收到丰稳扬的只言片语的回复就足以令她欣喜万分。思绪纷乱间,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乐童童拿起电话,扫过那串陌生的数字——等等,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乐童童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是,丰哥哥的来电?”她难以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嘶!真疼!”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再度调整好心态,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强制镇定。

“怎么半天才接电话?我都以为是自己是打错了。”对方诘问的语气里明显带着笑意。

“你好,那个我刚刚出去了一下,不好意思丰哥哥,让你久等了。”乐童童微囧。

“没事,左右我也等了快一年。”似乎听见她的声音,丰稳扬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啊?”乐童童懵了一瞬,似乎没听清他说的话,又似乎全都听清了。那些话犹如一只顽劣不堪的猫,一下一下地撞击在她的心口上。感受到了她的局促,丰稳扬很快就转过话题,有条不紊地跟她分析起她问的题目。

此后,两人之间的通话频率慢慢多了起来。每每遇到自己思考不了的题,乐童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丰稳扬。两人的聊天内容从最开始的讨论问题,慢慢过渡到开始分享一些生活中的见闻,然后发表各自的看法;会把彼此当作垃圾桶吐槽一些不开心的烦躁事。乐童童对丰稳扬的称呼也由“丰哥哥”变成了“扬哥哥”。乐童童的成绩也在丰稳扬的远程辅导下始终名列前茅,上了重点高中。

转眼高二,一天下了晚自习,乐童童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结伴回去。她安静地听着几人说说笑笑,快到家时乐童童手机铃声响起了信息提示音。

“哟,我们童童的男神又来短信了呢!”一个知道她和丰稳扬日常的同学出言打趣。

“就是,也不知道你男神什么时候才捅破那层窗户纸,这样你也就好名正言顺的挡住那些桃花了。”另外一个声音附和。

“净瞎说,我可没这样想过,你这想法于他而言是一种亵渎。”乐童童开口驳斥,她是真没敢让自己往那个方向想。仿佛只要她敢想,她和他之间可能就走到了尽头。

“啧啧啧,还亵渎呢!要我说,他要真的没那个意思,怎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和你联系,吃饱了撑的啊?”最后一个同学开口。

“你们是真的多想了,我到家啦,下周见!”乐童童说完加快速度离开。

“嘁,还说没那意思,看她那样子分明早就芳心萌动了好吧!”一个声音隐隐传来,乐童童不由耳廓发热。稍微整理情绪,点开短信:晚自习结束了吧?今天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正看着,手机里又来了第二条短信:在忙?还是?

乐童童大脑里全是几个同学的话,一时间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连忙点了回复:没事,刚和同学说话,没顾上。

点完发送,电话铃声响了。“稳稳男神”四个字跃然于屏。

“喂!”她开口,语气随意。

“怎么了?”丰稳扬感觉到电话那头似乎情绪不对。

“你今天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和我说说看,没准我能帮你处理。”

“些许小事儿,课本上的问题我请教你也就算了,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可以处理好,杀鸡焉用牛刀!”乐童童说完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还能帮我找个男朋友赶走那只苍蝇不成?

“你不说出来怎么能断定我做不到?你仔细想想有哪次我被难倒过?”丰稳扬继续善诱。

“也没什么了,是今天又收到一封信,就感觉挺烦躁的。”

“那个你之前说的发小?”丰稳扬开口。

“除了他还有谁胆子那么大?哼!也不知道怎么就越是长大越是讨厌。仗着我们两家是世交,隔三差五上门不说,现在竟然还开始给我写信。字写得烂文笔更烂,也亏得他没被自己写的话给恶心死。还有,今天我居然听到他对朋友称我是他女朋友。就他这脸厚的,不用来修长城都暴殄天物了,长城有了他可就真能千年不腐万年不烂!”

“好啦,既然提到他你不高兴,那么我们就不提了?”丰稳扬将语气放得更缓。

“不提了不提了,扬哥哥我给你说,将来你要是遇到喜欢的人了可不能向他一样,想想就让人来气!”

“好,我都听你的!”丰稳扬顿了顿,继续开口,“我明天回来,家里有事要处理。你明天有时间吗?我可以顺道来看看你。”

“你明天回来?”乐童童有些意外,随后又有些小雀跃。

“嗯,童童不是一直说要请我吃饭吗?”

“不就吃个饭吗?没问题!那我得好好想想穿什么衣服。三年没见,我对你的样子有点糊了,也不知道你也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乐童童声音里满是欣喜。

“没事,我能认出你来!”丰稳扬失笑。

挂完电话,他向领导推荐了一位同事顶替自己出席明天的活动,然后开始简单收拾行李。

第二天下午,乐童童提前坐在约定好的餐馆。以往去哪里都会带上小伙伴的她,今天破天荒地一个人出门了。乐妈妈以为她去某个小姐妹家串门了,也没多问。为了缓解等待中的无聊,她带了一本书,找好了位置就安安静静地坐下。

正看得入神,一道熟悉又略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童童,我来了!”乐童童闻言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陡然出现在她前面的男人。

只见一张刚毅俊朗的脸上挂着暖暖的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圆形的镜框衬得他更为斯文儒雅。头发修得精简干练,一身墨色的运动服恰到好处地套在身上。他怀里正抱着一束包装精致的薰衣草,淡淡馨香袭来。也不知道是花束的香味,还是他身上的香味,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喏,你最爱的薰衣草!看看满意吗?”丰稳扬将花递给乐童童后,自然而然地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他眸光清亮柔和,似乎是在努力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合起来。很快,他收回视线,双手拿起菜单:“你有没有想吃的,我可是饿了。”

“我……”乐童童一时语塞,这时丰稳扬注意到眼前的女孩双颊绯红,似乎紧张得不行。

他放下菜单:“你怎么不说话了?不会是还没认出我来吧?”他忍不住开口打趣,低声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本就因为他的到来而心猿意马的乐童童心里砰砰直跳。

“咳!”乐童童一声低咳掩饰住尴尬:“扬哥哥,你,你怎么突然给我送花了?”

“增加仪式感呀,你不会不喜欢吧?”

“我喜欢,只是你可知道它的花语?”乐童童追问。

“嗯,特意挑的。”看到乐童童一脸的难以置信,丰稳扬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所以,童童的答案是什么?”

看着欲言又止的乐童童,丰稳扬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继续说到:“你可以先考虑好了再告诉我,不急,我们先吃饭吧,这会儿是真的饿了。”明明决定来找她之前他是信心满满的,可是这会儿看到乐童童茫然无知的样子,丰稳扬顿时没底了。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乐童童远不如表面上的镇静。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她在心里暗自发问。

“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扬哥哥他是?”想着乐童给自己到了一杯水,然后佯装不在意地问,“虽然我和你算是很熟了,可是这一见面你就开这种玩笑,就不怕我当真吗?”

“不必当真,因为这本来就是真的。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也将近四年了。我对你,从最开始就不一样。不然你当真以为,你的扬哥哥这么好说话热心肠?从始至终,也就只有你一个例外罢了。”他双眸凝视着她,终于说出了这些年来一直想说不敢说的话。

爱与不爱,其实已经无需多言。丰稳扬深信:她之于他,他之于她,在彼此心里都是特别的存在。

“我……”乐童童一时语塞,却难以掩藏心底的喜悦。

“那我这是要恋爱了?”她轻声自语。

“我怎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头垂得低低的。

“傻瓜,我怎么会是不真实的呢?”丰稳扬说完握起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湿滑,丰稳扬取出纸巾轻轻擦拭干净……

高三那年,乐童童考上了市重点大学。他们二人向双方父母公布了对方的存在;乐童童的父母原本一直不认可他们的交往关系,无奈拗不过她,最后索性由着她去。

转眼乐童童已经大二,她为数不多的去男方家做客的经历并不愉快。所以当丰稳扬对她说自己母亲要求他带乐童童一起回去吃饭时,乐童童犯难了。

“我有点怵,阿姨她好像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高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只是过去做客就已经要求我忙前忙后的了。那以后结了婚呢?我很难以想象。”

“后来我也试着去做了,可阿姨她嫌弃我把家里搞得一片乌烟瘴气。看到你帮我一起做,阿姨说你是读书人,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不应该忙家里那些长长短短,免得挡了运道。”

“可是,我在家里原本就是什么都不必做的呀。这种事还有很多,你之前不曾留意,阿姨在你面前的时候对我也很和善。只是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我臆想出来。只要一想起,我就很忧心以后的生活。”乐童童说完心里突然泛酸。

丰稳扬听完心里忍不住叹气,乐童童说的这些他又岂会真的不知道?都说知子莫若母,其实反之亦然。他曾多次和母亲谈过,但每次都不欢而散。在母亲眼里,媳妇就该忙里忙外,操持好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睡。那个城里来的“大小姐”就是个花瓶,顶什么用?碗碗不会洗;地地扫不干净;饭不是煮成粥就是夹着生;菜不是洗不干净就是没炒熟,盐糖不分调料不识等等一大堆毛病。

事实上,根本没这么夸张。母亲对她的意见越发变本加厉的原因,还是因为发现自己和童童一起洗碗。她觉得自己儿子还没成婚就已经被童童吃得死死的,以后指不定如何怂恿儿子和自己离心。越想越觉得心里头像憋着一团火一样,于是遇到谁就都开始说三道四。

和乐童童结束通话后,丰稳扬决定再一次认真地和母亲促膝长谈,只是没想到非但谈崩了,母亲还趁着他回房的当口儿吞了农药。虽然最后被证实是兑了大量水且没了农药效力的“农药”,到底还是让乐童童和丰稳扬两人心里惴惴。后来二人无奈商议,彼此先暂停交往关系,冷静一段时间。等半年后,若依然坚定对方为自己唯一的选择,那就相携私奔。

夜深了,乐童童收好草草完成的课业,抬眼望了望灯火明灭的窗外。转过身去,瞥了一眼被她刻意掩在衣柜里的手机,心里不由涌上一丝浮躁,一股苦涩蔓延开来。强忍住取出手机的冲动,乐童童挪步走到窗前。只见天上的星星发出若有若无的光斑,仍然在固执而倔强地“点亮”城市上空。她感觉自己此刻就仿若那万点星辰中的一颗。存在,却已不重要。

乐童童眨了下有些干涩红肿的眼,对着夜空做着十组深呼吸。十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了凉意。她拢了下轻薄的外套,带上浴袍去了浴室。

“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活还是得继续不是?”乐童童开口对自己说。只是话里除了些微的颤抖外,还有一抹浓烈的不甘。她很清楚,她和丰稳扬的半年之约,可能不会顺利。水从喷洒泄至她的脸庞,然后迅速往下滑落。不经意间,几滴略咸的液体划过她的嘴角,慢慢变得越来越多。

半年后,同样的餐厅,同样的位置,一如当年那个下午。不同的是,这次早早候在那儿的人,换成了丰稳扬。乐童童站在窗外,贪婪地凝视着那个她想了很多次梦了很多回的人。半年来音信杳无,似乎那个人从不曾出现过。过了很久,她慢慢整理好思绪,抬步走了进去。

“扬哥哥,你可真早!”她语气里带着随意,似乎这半年来不曾受到影响。

“童童!”正陷在回忆里的丰稳扬瞬间回神,出声的同时起身跑向乐童童。正当他准备将这个他想入骨髓的女孩拥入怀中时,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想到自己此时的尴尬境地,他暗自凝神。随后将手轻轻放在乐童童那凌乱的发梢上,微微稳了稳心绪,兀自说到:“才半年时间,你又长高了哈。”

“?”乐童一脸疑惑,方才她分明看到他是打算抱自己的。可是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了注意?一股浓烈的不安油然而生。一时间她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心口仿若瞬间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在迅速地离她而去。

“我们先过去坐下吧!”四目相对了很久,乐童童分明在丰稳扬的眼神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思念。不一样的,当她又仔细看下去,她在丰稳扬的眼神里还读到了一丝无奈和愧疚。所以,扬哥哥他这是放弃了?忍住哽咽,她开口说。

“好!”丰稳扬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不会失去她。

“扬哥哥这次带来的,是坏消息吧!”明明是疑问的话,她却问得十分笃定。

沉默了片刻,丰稳扬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这期间,我妈又寻死过两回……”话未说完他再度顿住,眼里一片猩红。

“心里突然好难受!”乐童童接过话茬,随后哭了出来。

等她稍微止住哭泣,对面的丰稳扬开口了,“我结婚了!”他说。

“……”乐童童再度哽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心有彼此的两人偏偏要走到这一步。

丰稳扬走上前一遍遍地拭去她不断滑落的泪珠,声音继续响起:“我知道你听了难受,可是我必须得告诉你真相。我爱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乐童童一人。我妈她,先是以死相逼让我保证和你分手,后来又担心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就又逼我相亲闪婚。我没同意,她就又吞了农药。那次吞的农药许是忘了掺水,险些没能抢救回来……”丰稳扬话没说完就也忍不住掩面而泣,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头到脚笼罩着他。

乐童童用还在不断溢出泪水的眼看着那个低头掩面的男人,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人使劲往外剥离。

她想怪他的,可是怪他什么?他能如何?自己又能如何?自己能做到的最大限度就是放下一切和他私奔。然而,现在连私奔这条路都已经被堵得死死的。

两人宣泄了一会儿情绪,稍稍好些时,乐童童问他:“她是谁?”哪个她,已经不必多言。

“你不认识,一名中学老师!”

“她好吗?”

“很贤惠,我妈很满意。”

“那她,适合你吗?”

“适合结婚。”

“你会爱她吗?”

“我的爱已经被你带走了。”

“那么,你幸福吗?”

“不幸福!”他说完,看着她,继续道:

“跟她在一起,只有我不幸福,家里其他人都幸福;跟你在一起,我幸福,但其他人都不快乐!童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扬哥哥,这是你的选择!”乐童童迅速抹掉滑落的泪水,“以后,只当我们不曾遇见。既然娶了人家,就好好过下去。”说完乐童童转身出去。她脱下出门前特意换上的高跟鞋,一路小跑着,朝着附近一个带着湖的公园跑去。

丰稳扬一路尾随她,远远跟着。天知道他有多想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抱着她。只有自己知道当听到她喊他的时候心里是多么欢喜,似乎这段时间已经枯萎的心瞬间跳动起来。当那道魂牵梦绕的身影在他面前泪如雨下,他有多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明明他爱她,爱得更久,也更深,可偏偏却是自己负了她。

他一直跟着她,看着她远远地坐在无人的角落歇斯底里。那个一直骄傲倔强的小女孩啊,终究是自己伤她至深。一道雷声响起,雨水犹如他眼中的泪水一般快速滴落。那道身影依然孤身坐在雨中,丰稳扬隐隐能看到她的双肩在上下耸动。心里天人交战一翻,最后丰稳扬跑向雨中的那道娇小的身影。

“再看她一眼,再关心她一次,就一次。以后,她以后会有人怜爱,但现在没有。现在的童童,还是我的童童……”他边跑脑海中边想。

“乐童童!”距离她三步时,他停住。

“扬哥哥!”乐童童看到他的一霎不管不顾地奔向了他,猛地扑进他怀里:“扬哥哥,我不开心。我心里好疼,我好疼!”她像个孩子一样呜哇大哭。

“乖!我还在,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丰稳扬轻轻抚过她的背,轻声哄着她。一如以往她撒娇时他轻声细语地哄着她。他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最后一次,就放纵最后一次。以后他将再也见不到怀中的人儿。

等乐童童哭得差不多了,在丰稳扬的一番坚持下,她答应让他送自己回家。

“扬哥哥,我到家了,你回去吧!”乐童童说完准备转身,身体却突然被拉入那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童童,让我再抱抱你好不好?以后再见,怕是只有在梦里了!”丰稳扬说完俯身快速地吻了她的唇,然后放开怀里的女孩,转身消失在角落里。

目送丰稳扬离去的乐童童又一次泪意上涌:“再见,丰稳扬!”

“不,不再见,愿你早日忘了我,用心接纳那个占了你妻子名义的可怜女人。虽然这样我会很心痛,可是,你能幸福才是我的幸福啊!”

等乐童童上楼后,那道消失在角落里的身影慢慢挪了出来。他一直盯着她房间的方向出神,直到天微微亮才悄然离去。

……

转眼二十年,当初的女孩已为人母,步入中年。随着时间的推移,丰稳扬的音容笑貌都已经变得模糊,连同那份无尽的思念也慢慢淡了下来。乐童童明白,在自己心里,依然还藏着那个鲜活了她年少时代的霁月男子。那道早已经辩识不出轮廓的影子,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窜出;每每这个时候,那颗难得平复的心便会再度怅然若失——然而双十年间,乐童童不曾打探过丰稳扬的半分消息。身边的朋友见她态度如此,聊天时也都自发滤掉与丰稳扬有关的一切,那个人似乎真的成了梦里的人。

午夜梦回,乐童童也会忍不住自嘲:“或许就真的只是我做了一场梦而已。”

一天和闺蜜逛街时,乐童童在一家药房门口和一个匆匆赶路的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我有事在赶路,一时间没注意看!”对方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乐童童抬头淡淡扫了对方一眼,正想说没事,却静静地怔住了。

她眼里除了一丝困惑,更多的是难以置信。那道声音的主人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于是抬头望了她一眼。

“是你吗???”她看着这个轮廓酷似丰稳扬的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面对她闪着泪花的眼眸,对方愣了一下;眼神由初初撞到她时的局促转而变得冷漠疏离。他用眼神询问乐童童身边的的朋友,似乎在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抱歉,我朋友认错人了!”闺蜜出声解围,然后挽起乐童童的手继续向前走去。乐童童木然挪着步子,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住。

“阿善,你有他的消息吗?”她问完眼泪滚落下来。她不明白,已经过了那么久,为什么此刻却突然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我知道一点点,但不多,回头我帮你打听?”朋友试探性地问。她是乐童童的年少闺蜜,知道乐童童和丰稳扬的种种过往。

当天晚上,乐童童听到了朋友带来的消息,心里如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不断地撕咬。

——

丰稳扬和乐童童话别后,回到那个让他时时想要逃离的家。远远听到了过门不久的妻子在和母亲说话,期间母亲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自嘲地笑了下,如此也好。

他回到房间,草草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搬到了客房。听到动静的婆媳二人携手而来。

“稳扬,你这是要闹什么?”母亲语带不满:“这好端端的,你搬到这儿来住像话吗?”

“妈,我累了!您就行行好,让我静静,就当儿子求您了。”丰稳扬神情疲倦。

母亲瞬间气血上涌:“你累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真不知道乐童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多年你一直守着她不说,现在你都已经有了家室,她还是这么阴魂不散!”

“妈!!”丰稳扬陡然提高音调:“是你一直对她有偏见!现在儿子都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还要逼我到什么地步?你既然不许儿子想她,那你为什么又总是处处提她数落她?”

“乐童童是谁?”听得云里雾里的妻子忍不住发问。丰稳扬转向她,神色不耐地扫了她一眼。

“乐童童是谁?我告诉你她是谁。”他小心翼翼地取出被放在枕头下面的照片:“她,乐童童,我丰稳扬此生挚爱。”说完不再言语,怔怔地看着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

——

“我不会爱你,你还是要嫁给我?”妻子耳边响起结婚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你所愿,希望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婚后,你可以随时离开。”丰稳扬的话言犹在耳。她想起他除了大婚那日,其他时间都几乎没回来过夜。就是大婚那晚,他也是一个人在窗前站了一宿。

当时的她并没有气馁,她总觉得自己迟早能走进丰稳扬的心。可是到了现在,看到那张被丰稳扬小心珍藏的照片,她难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自信了?

时间不紧不慢,与乐童童不同的是,丰稳扬一直打听着与之有关的一切。他知道她毕业后一心扑在事业上,年过三旬仍然孤身一人。他知道她迫于无奈也终于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相亲。他心疼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更怕面对她。后来听说她总算是交了男朋友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一人自斟自饮,醉得不省人事。

后来听说,她穿上了嫁衣嫁作人妇,丰稳扬在雨中站了一夜。自此,那个曾经惊才绝艳的才子一病不起,长年卧床。后来手机有了彩信功能,丰稳扬收到了一张来自他和乐童童共同朋友的照片。

“这就是童童的孩子?”他伸手摩挲着那张照片,视线落在孩子边上那张浅笑嫣嫣的脸庞上。

“真好,只可惜这孩子不像我。童童,如果这是我俩的孩子多好,那么他多少会有几分像我的吧?”他自言自语。

——

“他……现在,可还好?”听到这里,乐童童强忍住哽咽,向朋友询问。

“他……”看着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朋友心生不忍,于是说:“现在应该是很好的吧!”

“阿善,陪我去看他好不好?就最后一次!”

“好……”朋友忍住泪意,笑着应下。

——

二十年了,乐童童没想到自己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这个她来过的为数不多过程也不愉快的山小村,除了依然高高耸立的山峦,很多地方已经不能和记忆里重叠了。

几番打听,她们总算在一栋栋新起的楼房后面看到那座墙壁有些灰白的房子。

“你好!是丰稳扬的家人吗?”朋友上前敲了三下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头发夹着少许白丝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正想询问她们的身份,眼睛扫视一周,瞬间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乐童童,当下转过身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人怎么回事?”朋友忍不住嘀咕。

“再等等看吧!”乐童童猜出那妇人的身份,许是由于同样爱而不得,她对那个妇人不由升起一丝同情。

几分钟后,那妇人抱着一个箱子再度出来了。她径直走到乐童童面前:“这是他这些年关在房间里写的东西,满满一箱子。他走后,我们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打开,我猜你或许会知道密码吧!”虽是询问,却带着十足的肯定。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说完转身走去。

乐童童一阵云里雾里的,她疑惑的目光看向朋友,朋友只是微微别开头。

“难到扬哥哥他?”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她心底窜起,疯狂地撞击她的大脑。她抬脚跟着妇人,看着越来越偏的路,她感觉自己的心又一次似被万蚁吞噬。疼痛、窒息感接踵而来,当她远远看到一块刻着“丰稳扬”三个大字的墓碑时,这蚀骨的剧痛达到顶峰。

乐童童感觉自己的手脚瞬间脱力,手中死死抱住的木箱也滚落至一旁。仿佛才一小会儿,又仿佛过了很久。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突然疯也似的冲向那块墓碑。一句句“扬哥哥”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最后她抱着他的墓碑,软软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乐童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映入眼帘的是那个也同样可怜了大半辈子的妇人。她给乐童童递了一杯水,然后拉过一张板凳坐下。

“你至少比我幸运。”她语带悲凉:“我努力了十几年,依然没能捂热他的心。”

“他什么时候去的?”乐童童似乎没听见她说的话,开口问。

妇人乜了她一眼,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听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语气淡淡:“快两年了!怎么样,是不是后悔自己没早点来?早点来你也许还可以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走之前,嘴里念叨的居然还是你!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嫉妒去生气了!如果再重来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嫁给他了。”

“他曾经告诉我,你乐童童是他今生挚爱,我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我以为自己早晚能打动他,可是我错了。不爱你的人,你无论付出了多少,在他眼里始终都只是一厢情愿的笑话。 ”

“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一直在关注你的一切,很多次我也想一走了之,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总想着:再努力努力吧,说不定下一秒他就回心转意了呢?”

“可是我等到他合眼,竟然都没能等到他只言片语的温柔。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命的女人?你除了没有得到他妻子的名分,其他的你全都得到了!”

“我呢,我抱着这名不副实的妻子头衔,为他里里外外操持这么多年,却连他一个正眼的打量都是奢望!”

“乐童童,你在一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一家老小其乐融融。他却为你守身如玉,临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是我这个被他厌弃的糟糠之妻,亲自为他入殓给他扫墓。”

“你说,他那些愚蠢又荒唐的行为是为了谁呀?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你听到这些很心痛是吧?可是却远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

乐童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盯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输入与丰稳扬话别的日期,箱子吧嗒一声开了。她把那些信纸一封一封地取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从这天起,乐童童日渐消沉起来,整个人精神恹恹的。半年后,她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生命的终结。恍惚间,她看到那个霁月男子逆光而来。她朝他伸手:“扬哥哥!”她眼里闪过欣喜。仿若回到了上高中的日子,她快乐地奔向他。

她的耳畔,似乎响起了孩子和丈夫绝望的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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