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镇上大多数人家是没有院落的,都是敞门敞户的房前就是路。夏天,大多会在门前的空地上搭个凉厂。其实就是个凉篷,专为夏天纳凉而搭建的。
凉厂大都见方,根据门前的空地大小在四边立四根柱子,一般是碗口粗的毛竹杠子,顶上用细一点的竹子搭成框架蒙上篷布,这便是四面透风的凉厂了。
夏天的凉厂下从早到晚都是不离人的。
一大清早,吃饭的大方桌子,条凳,小椅子,趴趴凳儿,妈妈织网的高椅子,线轴,装着梭子的篮子,都从堂屋里搬到凉厂下来了。
我总是在外公上梭子时拉动线轴的吱吱呀呀声里醒来。下床走出屋子,台阶下有外公起早摘下来的丝瓜,待剥的黄豆角,一把刚割下的韭菜。它们带着植物的香气氤氲在晨光里。
大方桌上是外婆煮好的早饭。大铁锅煮好的玉米糁粥盛在圆形的钢质锅里,放在桌上凉着,一大盘子炸成金黄色的黏饼儿(糯米粉做的饼),一碗蒸咸鱼里的蒜瓣的香味遮盖掉杂粮的淡淡清香。在晨间难得的凉爽里引诱着人的食欲。
一碗粥就着咸鱼我很容易解决掉。有时候,外婆还会给我煮一个鸡蛋。但我只吃蛋黄,觉得蛋白不够香而不肯吃,
妈妈和小姨们吃完早饭就开始织网,这是她们每天重复的工作。也许是为了打发这寂寞又乏味的织网时光,她们喜欢隔一会儿就唱歌。一个人起个头,其他人都齐齐唱起来,但声音很轻,有时候就是一起哼哼着,听不清歌词。唱得最多的有《北京的金山上》,《南泥湾》,《洪湖水浪打浪》,《在希望的田野上》。
这些歌我都熟悉,一年四季天还没亮的时候,悬挂在堂屋梁柱上的广播就会准时的响起,广播里说了什么我一点也记不住,而这些好听的歌曲却都记住了。还记得夕阳西下时,广播里就会飘出悠扬的小提琴曲《梁祝》。在我幼小的生命里,它们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
外婆也会唱歌的,她一边上梭子一边唱,不过,我只听她唱过两首,就是《北京的金山上》和《孟姜女哭长城》,外公有时候也唱,他唱《地道战》,《打靶归来》铿锵有力,有时他还会唱戏曲,我听不懂。
舅舅在我没起床的时候就吃过早饭去钓鱼了,等太阳渐渐升起,开始散发热量的时候,他早已钓了一篮子推浪鱼回家来了,午饭我只吃鱼汤泡饭,而且像永远吃不厌似的,外婆总笑我吃猫食。有野猫循着鱼味跑来时,外婆也总是用鱼汤拌饭给猫吃的。
中午吃过饭,外公就会把两条板凳拼在一起,往上面一躺,不到一分钟,如雷般的呼噜声便响起来,震得他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我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凉榻上舒服的躺着呢,却总是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小姨们如果实在困了,就趴在方桌上眯一会儿,醒来继续织网。
晚上,“凉厂”里也是热闹的,天黑了就不织网了。线轴,梭子,织网的椅子都统统搬进屋子。凉厂里摆上竹床,大家都坐在上面乘凉。芭蕉扇轻轻拍打,偶有凤仙花的花香跟着风穿堂而来。
外公和爸爸,舅舅聚在一起,讲他在海上如何遇到一片鱼群,鱼多得把网都撑破了。讲他如何在大雾的天气里迷失方向又如何找到回来的航线。讲他曾捕到一条百十斤的马哈鱼…………
领居家的爷爷有时候也会加入到外公的讲述里去,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船出海,说的起劲时他们俩手舞足蹈吐沫横飞,嗓门洪亮得似乎他们还年轻,还在那个青春年少,热血沸腾的年纪。
这时,外婆总要嗔怪外公,对着他呵斥:“老头儿你轻点儿,人家以为你们在杠嗓呢!”见外公放低了声音便又回过头来对我们讲她从小怎么做了童养媳,受过多少苦。讲她回娘家时曾被部队的长官喜欢,教她识字并要娶她。我总是愤愤不平的替外婆可惜,要不然她就是官太太,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几声蝉鸣夹在渐渐散去的暑气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外公外婆的回忆里沉沉睡去。也不知道是谁将我抱上床,我依旧在天不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听着广播里再熟悉不过的歌曲,依旧在吱吱呀呀线轴转动的声响里走出屋子,跑到凉厂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