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光影交错:影视记忆与现实的叠映


张爱玲描摹的香港,是梦境,是苍凉的浪漫。而香港予我的直观感受,亦充满强烈的电影感,如一枚植入记忆的梦核。
八九十年代港产片——警匪枪火、刀光剑影、市井悲欢——以其独有的灵魂与格调,铸就一组独特的文化密码,深深镌刻于历史,陪伴我们的少时与青春,永远经典,永远光芒闪耀。此行,正是脑海中的光影与眼前实景不断叠映的旅程。
行至弥敦道,喧嚣人潮中蓦然抬头,“重庆大厦”斑驳招牌撞入眼帘。心跳微滞——王家卫《重庆森林》里那座潮湿、拥挤、充满异域疏离感的“森林”入口,就在眼前。林青霞的金发女郎在此穿行,金城武在此囤积过期凤梨罐头。眼前这平凡甚至有些颓败的景象,瞬间与电影晃动的镜头、迷离的光影重叠。它已非单纯建筑,而成了一个巨大的记忆容器,盛满都市漂泊者的孤独。站在这“深花”般迷离的入口,疏离感触手可及,只是今日更添了市井烟火的嘈杂,昔日的神秘感似被日常的生存悄然覆盖。
步入中环,摩天楼如钢铁森林般耸峙。我不得不效仿王家卫镜头下的人物,竭力仰头近乎75度,方能在楼宇的锋利缝隙间,捕获一方被切割的狭小蓝天。这仰望的姿态本身,便是都市人被庞大结构挤压的无声注脚。目光掠过半山那长长的自动扶梯,又恍惚看见《重庆森林》里王菲偷偷凝望梁朝伟公寓的视角。这些具体的空间,就是王家卫钉入香港的视觉锚点,它们依然存在,只是被更汹涌的人潮与更密集的商业符号层层覆盖,如同“枝枝厚叶”,掩映着旧日影像的幽光。
夜幕低垂,香港便切换至更浓郁的电影模式。骆克道、尖沙咀海滨……成千上万的霓虹招牌如星火燎原般亮起。虽不复王家卫胶片中模拟时代的氤氲光晕,却以其更密集、更炫目、甚至更具侵略性的姿态,将街道渲染成一个巨大的露天光影剧场。红、绿、黄、粉、蓝,各种犯冲的色素在招牌上跳跃,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流淌,在巴士车窗上扭曲变形。置身这“霓虹的深渊”,也突然有些明白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描绘的维多利亚港的夜色:“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厮杀得异常热闹。”眼前的景象,现代摩天楼的LED光瀑与对岸老招牌的霓虹交相辉映,正是那“厮杀”与“热闹”的当代延续,是时尚与传统、繁花与市井共冶一炉的极致浪漫,是这棵“南国嘉树”于夜色中最盛大的“深花”绽放。



想要触摸这座城市的肌理,莫过于登上叮叮车二层。任这“活化石”慢悠悠地穿行。从筲箕湾到坚尼地城,从上环到中环,车窗框出一幅幅流动的画卷:前一秒还是玻璃幕墙的冷光、名店林立的奢华橱窗(中环、金钟);下一秒便是依山而建的密集旧楼、晾晒着衣物的逼仄阳台、招牌林立的喧闹街市(西环、湾仔)。这尖锐的并置,正是香港最真实的“褶皱”。富贵与贫穷、现代与残旧、喧嚣与沉静,如同树木盘错的枝桠与厚叶,共生共长,熨不平,消不掉。
叮叮车本身,也如同《月满轩尼诗》里张学友和汤唯偶遇的载体,喷绘着鲜艳广告的车身,是城市“深花”般野蛮活力的外在映射。它格格不入的缓慢,在快节奏的香港反倒成了珍贵,让人得以在流动中细细品味这“枝枝厚叶”下包裹的森罗万象。
香港电影的魂魄,不仅在于其炫目的类型奇观,更在于对市井根性的深切凝视。在《天水围的日与夜》里平淡生活里也有人性的坚韧,阿母说,做人真难。贵姐笑嘻嘻地说,有几难唧。不抱怨的少年也洒脱地说:“考得不好就去找份工作做。”——他们的人生,并没有多少的难题。但也有些人生凄凉底色的渲染,《杀出一个黄昏》里,谢贤扮演的杀手老了,在面店削刀削面也被老板嫌弃手脚太慢,被削面机器代替;就像在叮叮车上目睹的那样,在霓虹照不到的褶皱深处,困顿与坚韧是同在的。想起港片里那句深入骨髓的粤语台词——“做人呢,最紧要系开心。”这正是港人在逼仄空间与无常命运中努力寻找平衡与慰藉的朴素生活哲学吧?是“深花”绚烂表相下,支撑着无数平凡人的温厚根系,是这棵大树深植土壤的韧性。
(三)尾声:过客的凝望
伫立尖沙咀海边,当海纳百川,芳华绝代的维港夜景尽收眼底,那些文学里的苍凉、影视中的迷离与市井的韧劲,连同眼前这充满活力与褶皱的实体香港,层层叠叠,恰如“枝枝厚叶映深花”,共同交织成我对这颗“南国嘉树”的全部印象。
然这无边的繁华与热闹,终究与我隔着一层。
那日穿行于香港街巷,一句书中读到的感慨倏然浮现: “要是在此地摔一跤,怕也比别处疼三分。”我清醒自知不过一匆匆过客,这里的一切于我就像是梦,无法真正拥有或融入其精魂,只能带着张爱玲那苍凉的手势、王家卫迷离的光影、以及那句关于“开心”的朴素箴言,在记忆中完成对它的凝望。
香港,这株根植于南海之滨的嘉木,它的每一片厚叶都承载着沉甸甸的故事,每一朵深花都折射着复杂而迷人的光晕。我来寻梦,带着迷离和恍惚,寻找属于自己的惊鸿一瞥,或片刻共鸣。我也许会再来,但必是清醒地离开。
南国嘉木的年轮里,香港终究不是他者的想象容器。它的厚叶深花,从张爱玲的苍凉到菲佣的笑语,从重庆大厦的颓唐到天水围的韧劲,皆是自己长出的筋骨——纵使过客如我,亦在凝望中读懂了这份自证的野蛮生长。
南国嘉木岁岁荣枯,厚叶深花年年如故。我来过,见它枝繁叶茂,见它花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