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刃(二十一)

静梧苑,是被更漏声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

宫宴的喧嚣、酒气、那些淬毒的目光和虚伪的笑语,如同粘稠的污渍,即使换下那身沉重的朝服,用冰冷的井水反复擦拭肌肤,也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感官之上,挥之不去。苏婉微和衣躺在黑暗中,睁着眼,帐顶模糊的承尘花纹,在她死寂的眼底扭曲、变形,化作太子阴鸷的审视,萧玉讥诮的嘴角,还有那泼洒而来的、如同鲜血般的酒液。

“尚可。”

萧执那两个字,低沉,平淡,不带任何温度,却像两枚烧红的铁钉,深深楔入她的耳膜,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不是赞许,不是安慰。那是一种评判,一种对她方才那番狼狈却有效的自保的……认可?或者说,是对她终于展现出一点“可用之处”的……标记?

她猛地闭上眼,翻涌的胃液带来一阵辛辣的灼痛。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她血脉里缓慢而固执地流淌。恨太子的狠毒,恨郡主的刁难,更恨……恨自己那一刻无法抑制的恐惧,和事后竟因那两个字而生出的、一丝荒谬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悸动。

她算什么?一件被他打磨、测试,偶尔觉得“尚可”便会施舍一点“认可”的兵器?

不。

她不能只是兵器。

那灰影嘶哑的话语再次穿透时空,冰冷地响起——“你就不能只做一枚棋子。”

指节在锦被下绷紧,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王府,了解朝堂,了解她的敌人,甚至……了解她这位“恩师”。她不能再像盲人般,被他牵着鼻子,在黑暗的迷宫里跌撞。

周长史。那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长史。他是萧执的心腹,是王府实际的大管家,他手里掌握着无数看似不起眼、却可能至关重要的信息。宫宴上那宫女失手,真的只是意外?萧玉为何屡屡针对?太后的人为何突然到访?甚至……北境粮草被劫,东宫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疑问,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必须找到撬开周长史那张紧抿的嘴的方法。不能直接问,那等于自曝其短,引火烧身。她需要契机,需要一种不露痕迹的、能让周长史主动或被动吐出些许信息的方式。

翌日,天色依旧阴沉。苏婉微起身时,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却被她用脂粉仔细遮盖。她换上那身深青色的旧裙,如同为自己披上一层保护色,沉默地走向书房。

书房内,萧执已在。他今日未着蟒袍,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场沉凝。他正看着一份关于漕粮后续处置的奏报,见她进来,只抬眸扫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仿佛昨夜宫宴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

“今日起,抄录北境三年来的军饷开支与粮草调度纪要。”他头也不抬地吩咐,声音平淡,“错漏一处,重抄十遍。”

新的课业,更枯燥,更庞大,也更……敏感。北境军务,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竟将这等机要文书让她抄录?

苏婉微心下一凛,垂首应道:“是。”

她走到自己的小案前,那里已经堆放了厚厚几大摞卷宗。她翻开最上面一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地名、人名、物资名称,如同蚁群般涌入眼帘。她定下心神,拿起笔,开始一字一句地抄录。

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机械地复制。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文字,试图从中捕捉有用的信息。羌部犯边的频率,镇北军兵力的调动,粮草消耗的异常波动……她看得极其缓慢,记忆着每一个可能的关键点。

萧执偶尔会起身,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笔下的卷宗上,停留片刻,却并不言语。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的压力,让她后颈的寒毛都要竖起。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笔尖稳得不见一丝颤抖。

午后,周长史前来回禀年礼送往各府的后续事宜。他依旧恭敬,言语简洁,只挑重点说了几家重要的反应,便垂手侍立一旁,等待指示。

萧执听完,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康郡王府回了份礼,是一套前朝孤本棋谱,你入库时登记造册,莫要与其他杂物混了。”

“是。”周长史应下。

苏婉微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康郡王府……那匹云蟒纹锦缎。萧执特意提及这份回礼,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周长史禀报完毕,却并未立刻退下,似乎略有迟疑。

“还有事?”萧执抬眼。

周长史躬身,声音比平日更低了几分:“王爷,永丰仓那边……昨日王妃离去后,那主事王弼,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苏婉微的笔尖猛地一滑,在纸上划出一道刺耳的拖痕!她倏然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王弼?那个在永丰仓被她看出米粮有问题的鼠须主事?死了?!悬梁自尽?!

怎么可能?!昨日他被周长史训斥时虽惶恐,却绝不像是会立刻自寻短见之人!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骨!

萧执执笔的手停在半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哦?可验明了?是自尽?”

“顺天府已派人验过,现场无搏斗痕迹,留有……遗书。”周长史的声音毫无波澜,“说是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王爷,唯有一死以谢罪。”

罪孽深重?无颜面对?苏婉微的心脏疯狂跳动。这理由何其熟悉!与父亲那些“畏罪自尽”的门生何其相似!

是灭口!一定是灭口!王弼背后定然还有人!是怕他受不住压力吐出什么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执。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了然。他放下笔,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 寂静在书房里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既如此,便按规矩办吧。家眷抚恤,从厚。”良久,萧执才缓缓开口,语气淡漠得像在处置一件破损的器物,“漕粮之事,到此为止。后续交接,你亲自盯着,不得再出纰漏。”

“奴才明白。”周长史躬身应下,退后两步,转身欲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苏婉微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书房内凝固的气氛:“周長史留步。”

周长史脚步一顿,转过身,垂首恭敬道:“王妃有何吩咐?”

苏婉微放下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永丰仓力夫工钱发放之事,后续如何了?那日受伤的力夫,医药费可曾落实?四十文的工钱,日后可能保证?”

她问的是力夫,是那些最底层的、无人关注的苦力。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对蝼蚁的“怜悯”与“关怀”。

周长史显然没料到她会在王弼自尽这个消息之后,突然问起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但立刻便恢复了古井无波:“回王妃,工钱已按四十文足额发放,受伤力夫医药费亦已付清。奴才已严令下去,日后永丰仓力夫工钱,皆按此例,不得克扣。”

“那就好。”苏婉微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仿佛松了口气般的笑意,“底层百姓生计不易,能帮衬一二,也是积德。長史办事,我是放心的。”

她这话,将方才那瞬间的坚持,巧妙地化解为一种“仁善”的过问,仿佛只是心血来潮,关注了一下微不足道的琐事。

周长史低头应道:“王妃仁心,奴才谨记。”

“去吧。”苏婉微重新拿起笔,垂下眼眸,继续抄录她的卷宗,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

周长史再次躬身,这次,他退出的动作似乎比平时略微慢了一丝,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几不可察地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才彻底转身离开。

书房门合拢。

苏婉微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萧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背上。

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卷宗文字,那些关于北境粮饷的数字,此刻仿佛都带上了王弼脖颈上那道勒痕的血色。

她问力夫工钱,是真的关心那些苦力吗?

或许有那么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试探,一种标记。她在周长史面前,用一种看似无害的方式,划下了一条线——她关注“结果”,关注“落实”,甚至……关注那些被“牺牲”掉的、如同王弼一般的“弃子”身后,最微末的“影响”。

她在告诉他,也告诉书案后那个男人:她看到了。不仅看到了漕粮的贪腐,看到了仓廪的黑暗,更看到了这黑暗之下,冰冷无情的运作法则,以及……那些被碾碎的蝼蚁。

她在笨拙地,尝试着建立自己的“观察”角度。

这很危险。如同在猛虎巢穴边,小心翼翼地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气味标记。

但她必须这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萧执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心倒是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这世道,善心往往喂不饱饿狼,反倒容易成为被撕咬的弱点。”

苏婉微笔尖未停,声音低柔顺从:“王爷教诲的是。妾身只是觉得……蝼蚁虽微,聚沙亦能成塔。若连最底层的规矩都守不住,上面的楼阁,又如何能稳固?”

她将他对她的“教导”,原封不动地,用在了这看似无关的对话里。

萧执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道理不错。”他淡淡道,“继续抄吧。今日的任务,还差得远。”

“是。”

苏婉微低下头,不再言语。

笔尖沙沙,与窗外呼啸的风声应和。

一场无声的试探,刚刚落下帷幕。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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