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玉龙诗集《平凡亦可》去岁出版,屡获赞誉。刊行年余即再版重印,表明诗作深受市场欢迎和读者喜爱。诗集分为自由体新诗、现代歌词、旧体诗词三卷,纯美至真,意蕴深远,别出心裁,古今融化,体式特别。我与作者以诗会友,传情达意,是一种风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乐融融。当下中国,市场经济大潮汹涌,日新月异,天翻地覆,万象更新,但所处正如狄更斯《双城记》开篇所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物质财富急剧增长,而精神境界迅速滑坡走向粗鄙化。物欲横流,道德沦丧,信仰崩溃,功利主义压倒一切,实用理性使我们逐渐远离纯美至真和灵动浪漫而置于世俗罗网。
时代浮躁狂风吹走了静安、纯真和美好。岁月有痕,幻作蝶魂。诗以其特有的方式,唤起我们的记忆,激发我们的想象,如夜空划过的星辰,叫人惊异;似天边飘动的云彩,令人向往。
何为诗,诗人何为?李玉龙以诗为笔,郑重宣称:“诗人以美丽的眼睛,美丽的心灵,和美丽的文字,真切感悟世界,引起对美的共鸣”(《诗人》)。《诗人》这首小诗以四“美”一“真”表达了诗人追求纯美至真的心声,可视为作者的诗学观。
真与美的问题,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始就一直争议不断。柏拉图认为诗乃神灵附身,以揭示真理作为圭臬。亚里士多德提出诗为制作之物,服从于自身美的规律,此后西方诗学就一直陷于真美的论战之中。李玉龙对“诗”作了全新的界定,视“诗”为现实世界的内在存在与人自身内在存在之间的相互联系,诗歌是生命的直接现实。这里真美统一起来,成为诗歌的一体两面。诗歌的内容既是世界事物的真实性——真切感悟;又是诗人主观性——追求和表现诗美,而二者都是通过意向性的诗歌文本传达的。
李玉龙这种诗学可能受到歌德美学思想的启发。歌德晚年所写的自传取名为“诗与真”,以一种沉稳平和的超然笔调,深切回忆从童年到青年时期的心路历程,是作者穷其一生探索人生真谛的全面总结。我国著名现代诗人梁宗岱受此影响,将自己第一部诗学论著命名“诗与真”。
“追求壮烈,把胸怀敞向宇宙,赤子雄心/甘守平淡,把希望埋在土壤,默默耕耘/生命的光环,未必都需要灿烂,平凡也不失精神,只愿你无愧无悔,活得真纯”(《人生小序》)李玉龙拒绝与时俯仰,随俗起伏,没有被潮流裹挟迷失自我,在浮躁的时代中沉沦意志,而是特立独行,逆风飞扬,风上筑巢,以笔为旗,建构精神之塔。
“一个时代,风去过,云也去过”(《英雄本色》),“多想我是风”(《秋夕》);“振臂高呼蓝天,让清风拂去积云”(《又一话题》),李玉龙诗集多次写到“风”这个意象,但化出新意。
“谁的诗能在风上筑巢,谁灵魂的故乡就永新”。一位捍卫真理,追求艺术的诗人,当然不会在动荡中失去自我。诗人在现实与跌宕的碎片中看透人生的磨难与洒脱,而在视觉空间的尽头,有意或无意之间把个体生命的全部意义提升到一种全新的诗美境界,艰难而高傲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记忆,在困境的折磨与灵魂的历练中完成了诗歌的升华,从而实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所说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捕捉日常生活情景、意象,诉诸生命体验和玄思,在平凡中发现深刻和奥妙,从个别事物生发和抒写普遍情理,这是 李玉龙诗歌的审美方式和艺术特质。《咏草》赞美从无所求的小草,始终恪守一个夙愿:“只要活着,就一定活出色彩”;《陨石》抒写追求真切平凡的觉悟:“放弃天堂,投落人间,曾经遨游太空,也曾俦星伴月,而今,身栖黄土,却也那么泰然”,因为“高高在上的虚荣之觉悟,终不如真真切切的平凡”。看似朴素平常的诗句中却蕴藏匠心创意,意象生动独特。诗歌语言晓白,信手掂来并不刻意雕琢,但质朴而不拘谨,散发着纯净的馨香,原生质感强烈,而且诗意盎然,有不同寻常的审美情趣。
“我们曾经度过多快乐的往年,现在要从诗歌里体验”,歌德如是说。“年少匆匆别故家,柔豪利刃走天涯”(《浣溪沙》),在瞬息万变的喧嚣时代和良莠不齐环境里,作者“怀着一个梦想,一心攀越最高的山峰”(《逐梦》),“闯一闯,闯一闯,好男儿就要走四方,闯一闯,闯一闯,任他上高水远岁月长”,(《闯一闯》),期间有欢乐,有痛苦,有失败,有收获,但是始终认定“做什么都需要付出成本,干哪行也都要凭个良心”(《生意人》),并信奉“知足才是最大的劳酬”(《看淡》)。静守修为,戒骄戒躁,不贪图虚荣,始终诚信为人,“脚踏实地,仰望星空”,坚守诗歌与心灵的纯净操守,这对于心怀梦想的人们来说,确实是一种极大的慰藉和鞭策。
诗歌是生命的直接现实。生命的魅力体现于个性——生命本质上是一种差异性存在,差异构成丰富与多元。《平凡亦可》题材广泛,不拘一格,写故乡、写亲情、写童年、写自然、写底层、写旅途、写梦想、写迷惘、写孤独……内容丰富,写法多样,“积聚”所有,各呈其美。
爱情是生命中最动人最美丽的乐章。在这本诗集中,爱情篇章最多,仅“歌词”卷题为“爱”的诗歌近20首,譬如《爱到平凡》、《爱无言》、《等你》、《孤独感觉》等。这些爱情诗情真意切,非常感人。但相对而言,我个人偏好抒写孤独、误会、分离、责任、痛苦这些情感内容的诗篇,因为一提爱情,往往会首先想到浪漫、甜美、相守、忠贞、永恒这些语词和内容,这其实是表浅和片面的爱情,是不周全、不成熟的爱情。海德格尔曾言“生存是在深渊的孤独里”,真实的爱情应该是经历风雨,爱恨交织,苦乐相伴,所谓“情到深处人孤独”。诗集这样的诗篇,不仅有质地、耐看,而且全面而深刻,“真切感悟世界,引起对美的共鸣”,成为爱情的启示录,生命的赞美诗。
诗集《平凡亦可》诗体比较特别,除了白话自由体新诗,还有大量歌词和旧体诗词。歌词是为歌唱而写、富有旋律的特殊文学体裁。乔羽曾说过“歌词最容易写,也是最不容易写好的”。李玉龙是歌词家,为很多电视电影主题歌创作歌词,《听海》、《歌唱世界》、《闯一闯》等文学性与音乐性融合,获得全国性的专业奖。从根本上来说,歌词是一种格律诗。不论是近体诗还是古体诗,抑或古词,作者都显示了一种融汇古今的情怀和挥洒自如的能力。
诗歌源于自己内在的、萦绕在字里行间无法解释的东西,我们暂且把它定义为热情。没有热情,也不会有灵感,就什么都没有。我固执地认为,诗歌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更不是人人都能抒写的。因为诗歌是从心灵深处奔涌出来的真情吟唱。而其它文体的写作也许可以用修辞手法等将自己的本来面目隐藏起来,让人捉摸不透。但是诗歌难以掩饰,无法隐匿。如洛尔迦所言:诗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期待李玉龙创作更多纯美至真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