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庄里住着十几户人家,东边住着徐姓一族,西边住着骆姓几代人。庄子四面环山,山林高高低低一层层相叠着,在一片晨光中像波涛一样涌动。骆老头的房子住在庄子的西头,屋前有一片鱼塘,塘面上波光粼粼,像骆老头家屋顶上的红色琉璃瓦。这瓦是他那在县城农业局当干部的小儿子骆进强给盖的,他们家有村子里最像样的红砖瓦房,这让骆老头很是自豪。
骆老头的老婆子秦老太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时,就已经在鱼塘旁边的菜园子里忙活了一个早上了。她把菜地里的杂草锄了,把长熟了的辣椒,豆角,黄瓜,摘了满满一篮子回来。菜篮子很沉,这七十多岁的老婆子的背也往下沉。
“老头子,你傻愣着干啥呢?快来给我摘辣椒,我一个人忙不赢呢!”
秦老太的手里端着一筐她刚刚拿开水漂过的辣椒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面走,一面朝她的老头子喊道。骆老头那双土灰色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那陇稻田,老婆子的话他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抽他的旱烟,烟雾打着卷儿从他光溜溜的头顶上飘过,然后隐没在了一片霞光中。
“我说你是不是脑袋也不好使了,一早上动也不动一下瞅着那干啥?这稻苗有什么好瞧的?”
秦老太也朝着屋前那一片田野望去,稻苗还是绿的,邻居骆太保家的儿子骆小波戴着一顶草帽在田野里拔杂草。秦老太的脸上有了一些愠色,她忙碌了一个早上,老头子就这么在屋前坪的这颗老樟树下坐了一个早上,她实在是搞不懂那一片稻田有什么好看的。骆老头把她当个空气一样,左手举着那根老烟斗,右手摇着一把蒲扇,她累得腰酸背痛,他却一副快活的样子。于是,她把筐子往地上重重地搁下,搬来了一条小凳子坐在老头子身旁准备再发一阵牢骚时,骆老头却朝着她呵呵地笑着说,“哎呀!老婆子,你急个啥嘛!待我抽完这支烟。”
秦老太气冲冲地举起那把剪子,骆老头又是笑,用手指着屋前的那陇稻田说道,“你瞧,太保家的小波脑袋瓜不怎么灵活,做事倒还利索。”
骆老头见他老婆子的气消了,他又乐呵呵地笑着补了一句,“他做事比他爹实在。”
他说着,旱烟抽完了,他拿烟斗往地上敲了几下,把烟嘴里的烟灰抖落出来。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把蒲扇放下后,秦老太把另一把剪子摔到他的手里,故意摆出一副怒容说道。“你学着我的样子剪,太阳快出来了,早点剪完了晒干,到时候儿子回来可以带走。”
秦老太的那张慈善的面容让她说话的语气怎么也显示不出怒气,骆老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高兴,只要他的老婆子没病没灾,怎样都行。毕竟都是大半截入土的夫妻了,能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说话的日子也不多了。他学着老婆子的样子,一只手拿着辣椒,另一只手拿着剪子,开水泡过的辣椒变得软绵绵的,剪起来咔嚓咔嚓响,骆老头感到了一种劳动的快乐。他一面剪,又一面说道,“你呀!成日里为他们忙这些,你说城里什么没得卖,你是得了清闲的日子还找罪受。”
“你知道啥?城里的菜能有自己做的好,我听人说,城里的菜都拿药水泡的。”
秦老太说话时,拿举着剪子的右手擦了擦眼角,她的眼角又干又涩,时而痒得难受。这时,骆老头叹了一气说,“唉!他们都忙得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哦?”
秦老太见老头子的神情灰暗下去,拿着剪子的手也垂下去,她的手也垂落下去,她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特别的想儿子,菜园子里的菜采摘了几拨了,大袋小袋的装着,她盼着儿子们能带着儿子们回来看看。
“老头子,你说他们端午得回来不?我早想着给他们蒸只茶油鸡吃。”
骆老头望着老婆子满脸堆起的笑容,他望向田野里刘小波的身影越走越近,慢慢地从他家鱼塘前那条小路走过去,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里。他不由得心里一酸,语气也酸溜溜地说道,“唉!咱们两个当官的儿子,还不如他太保家种田的儿子,你瞧,太保他儿子多孝顺,天天在家守着他,做了事还赶回去给他爹做饭吃。昨天早上,我看他还给他爹捶腿呢!”
秦老太望着刘小波进了他家的杂屋里后,她叹了一气,不禁感慨道,“儿子有了出息,就像鸟儿硬了翅膀飞得远,一年到头也难得飞回来一次。”
“可不是,我们的两个儿子都飞跑了,我这会儿谁也不羡慕,倒羡慕这个一辈子也没啥出息的骆太保,他倒真是享了儿子的福。”
“你呀!吃着锅里的,望着别人碗里的,你就没享你两个儿子的福?这瓦房是你盖的?”
骆老头听她老伴这么一说,他怔怔地望着他家这刚修两年的红砖瓦房,他带着一副审视的目光审视这座房子,也审视了自己的内心,不禁深深地叹了一气又说,“我倒还愿意住原来那破木房子,有人气。咱这两个儿子再有出息我也不得意了,他就是国家主席,我们更难坐在一处吃顿饭。”
秦老太看她老伴一副苦巴巴的样子,像一个思念父母的孩子,她拿剪子敲筐子边沿,拿他老头子打趣道,“你呀!好歹都是你说的,之前不是一直说砸锅卖铁也要把儿子送出去,可不能像小波那样成日在家里种田种地?”
“以前是以前,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孩子要那么有出息做什么,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孩子们忙呢!你别抱怨这抱怨那的。”
骆老头想说,“我不就是想儿子嘛!” 可他想想这话说出来他倒像个小孩子了,才把话转了个弯说道,“唉!我不就是想孙子了嘛!他们不来,我们又难得去一趟。”
秦老太见筐子里的辣椒剪得差不多了,她起了身,身子崴了两下,才平稳地走动,她一面往里屋走,一面念道,“我这就去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端午节回来一趟。”
骆老头在后面喊,“你呀!别打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事,进强那天还说忙得很呢!”
一会儿,屋内响起了秦老太响亮的说话声,骆老头一面剪辣椒,一面留神听屋内的人说话。
骆老爷子和老婆子相依相偎已有五十余年,他们一直住在乡下,打理着自己的一亩二分地,过着粗茶淡饭、妇唱夫随、自给自足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很简单,却充满了无限的温情。他们家屋后有一大块菜园,张老爷子刨地,老婆子下种子,菜园里总是长满了应季的蔬菜瓜果。秦老太有一双巧手,把吃不完的菜晒成菜干,或者做成美味的酸菜,养了一群鸡鸭,还养了一头白白胖胖的猪,食材不光满足了他们二老的一日三餐,也供给了住在城里的儿子。
老两口总挂念城里的儿子,担忧他们吃不到绿色蔬菜,时不时去镇上给他们捎点菜去。他们耗尽了一生心血,培养了两个优秀的儿子,他们都在城里当公务员,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老两口很知足也很快乐,儿子们的成就也是他们内心里的自豪和抚慰。骆老头身体还算硬朗,可以做点手工活,上山砍竹子,制成菜篮子,饭沥子,晒干菜的竹板子。他的手工制品不光质量好,样式也好看,价格还便宜,每逢集市都能赚些钱。秦老太也不落下风,做成的菜干,各种坛子里的菜,吃不完的就卖掉,还有人上门去买她做的菜。一月下来,老两口还能攒下一些钱存着。
他们从来不想麻烦儿子们,也从来不找他们要一分钱,总是无怨无悔地为他们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时光的车轮,突然转个弯,分了个叉,秦老太犯上了不治之症,失去了自理能力。骆老爷子不光要照顾老伴,还不停地织竹篮子,甚至比以前更拼了。
为了给老伴治病,老两口的积蓄也花完了,相比于老伴的生命,这点钱又算什么?骆老爷子总说:“只要能留下我的老婆子,我做什么都乐意”。
骆老爷子为了不叨扰城里的儿子,独自死扛着,不想给儿子们添负担。他总说:“儿子们要供房,供车,还要供孩子们的学费,哪还能供着我们。”
奈何骆老爷子情再深,意再切,秦老太还是丢下了老伴撒手人寰。老婆子这一走,把骆老头的主心骨也抽走了,他仿佛一夜之间垮了下来,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再也吃不到老伴热乎的茶饭,再没有人给他洗衣服,晚上也没人陪他说说话,孤单寂寞排山倒海似朝骆老头的袭来。
骆老爷子想老婆婆想得慌,没有老伴的生活,觉得生活也瞬间没有了任何意义。他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前那颗老樟树下,怔怔地望着远方,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的旱烟,烟雾可以飘散,寂寞却堆积在心里越来越深。老伴的离去,仿佛是抽走了支撑他生命的支架,他不能习惯没有她的日子,特别是在这样害怕孤单的谆谆暮年。
慢慢地,骆老爷身体也垮了。村里人都说,骆老爷子也快了,兴许是老婆婆要把他接走了。
骆老爷子不怕死,他心里想着:“等我死了,还可以继续去寻回我的老伴呢!”这么想着,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的开心笑起来。
后来,大儿子回来把老爷子接城里去了。他们都忙于工作,平时,就让老爷子一个人呆在四四方方,冷冷清清,一点乡里乡情味都没有的的房子里。
骆老爷子呆呆地坐在阳台上,痴痴地望着眼前一栋栋的参天大厦,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流。他不知道城市原来这么繁忙,也不知道为什么城里的人都这么忙,连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而且还总是嫌钱不够花。想着他和老婆子的日子,不用什么钱,不也过得很逍遥快活吗?
他不由得发出一阵叹息,心里无边无际的孤寂无处述说。他又掏出他的老烟斗,刚忘情地吸上几口,又赶紧湮灭了它。弄脏了房子,儿媳妇又会不高兴,省得又给他们小两口添了堵。
骆老爷子习惯不了城里冷冰冰的生活,可也别无选择。没有老伴,到哪里都是度日如年,身体已大半截入土,过一天是一天。只是,大儿子这里呆了快一个多月了,大儿媳妇有些嫌弃他,总催促着让老爷子去另一个城市的小儿子家,老抱怨为啥老幺还不接到他们那里去,老抱怨自己没有时间照顾这个老人,老抱怨自己花销大。这些抱怨的话,骆老爷子明里暗里听了不少。
后来,老幺和幺儿媳妇把老人接走了,老人又开始适应另一个城市的生活。还是没人陪他说说话,陪他出去走走。大的忙于工作忙于聚会,小的忙于游戏,忙于老人看不懂的很多很多新玩意。
孤独的夜里,忘着远处的灯火通明,老人搞不懂,为啥这么热闹繁华的城市,就是感觉不到生活的温度。
再后来,老人便像皮球一样的被踢来踢去。两家都极不耐烦了,甚至因为这个老人互生嫌隙,互相推托,都说自己没有时间照顾老人,也说自己这里不方便。老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不懂自己到底麻烦了他们什么?没有用过他们的钱,没有要他们端茶送饭的伺候过,没有要求过他们任何什么。自己腿脚不利索了,即使一步步地移着,也要做自己能做的事。他只不过是像条狗一样的占了一个窝的地儿!她的小儿媳妇看一条狗也比看他热情,真是人活得不如一条狗了。
他在心里庆幸老婆子比他走的早,是他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不然她活到我这般,该有多难过,多伤心啊!骆老爷子在想啊,要是哪一天自己移都移不动了,卧病在床,自己又会是哪般情景呢?
他不想去想,怕更失望,想着自己和老伴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原来,连为人最基本的这点品德都没有,他寒彻心扉。老人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可明白的道理可不比那些满腹经书的读书人少。他决定用一个计谋好好地教训他们一下,好好的地给他们上一课。
这天,老人颤巍巍地拿起纸和笔写了这样一封遗嘱:“如今,我身体每况愈下,特委托我的代理人对自己的40万存款做好安排。我有两个儿子,现由他们轮流照顾,哪个儿子照顾的时间长,分得的财产就更多。他们照顾我的时间,我会在我床枕头下面的红本子上做好登记。另外态度更好的一方,我会额外给予一些,委托我的代理人按照我的遗嘱执行。”
那天,在大儿子家,老人说要出门一趟,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大儿媳不高兴了,愣自说着:“我们没有时间陪你去哪里,你好好在家里呆着吧!到外面出了事,我们可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去给你处理呢。”
大儿子也凑过来,附和着说:“是啊,爸,还是呆家里吧!等下摔跤了麻烦大了。”
骆老爷照着心里设想好了的话说道:“没事呢!昨天我打电话约了一个人,我们就在楼下的花园里坐坐,不用你们担心,我有拐杖呢,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们忙你们的吧!”
说完老人准备出门,故意把袋子里的遗嘱抖出来。这样的遗嘱他写了两份,一份用在这里,另一份准备到时候用在小儿子家。他并没有那40万,连4000都没有。不过,他收到的效果却是意想不到的好。
等他回来,大儿媳妇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笑容地接过他手上的拐杖,把他扶到饭桌上。这时,饭菜已经都做好了,她还破天荒地有说有笑问张老爷,喜欢些什么?需要些什么?饭后还为他泡好了茶,端来了洗脚水,还坐下和他说说话。
老人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这是他的遗嘱起了作用。他们越来越好,可老爷子越来越不适应了。他们不赶他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伤心呢!
尽管大儿子家再也没有要嚷着送他走,可老爷子还想去小儿子家试试。大儿媳妇堆着一脸笑劝老爷子说:“哎呀!爸,你还去他们那里干嘛呢!你看看,他们连个电话也没有,也不说起要接你去,你去受那气干嘛,你就好好的呆在我们这里吧!”
张老爷子听着他们的话,很是刺耳,也故意回道:“我知道你们好 ,不嫌弃我,这段时间你们把我照顾得挺好的。不过,我也好久没有看到幺儿了,他们不来看我,那我去看看他们吧!老大你抽个空送我去吧!”
大儿子听着也同意了老人的想法,他赶忙说道:“好吧!爸,我现在就送你去,如果你在他们家呆不好,我随时就去接你。”
他们两口子也想着老人这一去肯定会呆不长,他们知道那两口子对他的态度。
老人来到了小儿子家,一切如他料想的一样,当他也实施了他在大儿子家的计划后,一切也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甚至还胜过了大儿子他们的态度。幺儿还给他添置了按摩器,买了席梦思床垫。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怎么让老人在他们家留下。
最后,事情起了戏剧性的变化,两家竟然开始了抢人大战。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的态度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变化,他们各自以为知道了一个对方不知道的秘密,又各自守着这个秘密,生怕让对方知道了。而这些只有老人心里明白,明镜似的明白。他最不明白的是:什么时候金钱的作用竟是这么神奇,这么巨大?它能使多少好好的人就变成了人模鬼样啊!
如火如荼的抢人大战就那样一直没有消停。
终于有一天,老人觉得时间到了,该给他们好好上一课了。他吩咐这四个剑拔弩张的人坐下来,他说他有些事情要交代。双方立即停下争执,于是,老人讲了那番经过,讲了他的计划。
说到最后,老人摸了一把眼泪,缓缓地又说道:“还好啊!你妈不在了,要是她看到我们含辛茹苦培养的两个好儿子,两个我们一直开口闭口很优秀很自豪的儿子,是这么对待他们的老父亲,她该会多伤心啊!你妈走了,我也不在乎能活多久了,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再好好教导你们一番,就像你们小时候那样的好好的给你们再上一课。是的,这个社会什么都变了,可有些东西不管什么年代,什么社会都不能变的,那就是一个人不能丢了我们中华民族传承千年的美德,感恩戴德啊!”。
老人喝了一口水,看着静下来的孩子们,继续说道:“你们现在也是为人父母了,特别是大儿子,你也是两个儿子,你希望你们的儿子将来也如你们两兄弟这般?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也是孩子最好的榜样,你希望你们的儿女是什么样,你们就要做好你们自己。你们都是高学历的人,比爸读的书多,比爸懂的道理更多,相信你们比我更知道言传身教的这个词的意思。”
老人说完,从兜里掏出老伴的照片,摸了又摸,老泪纵横。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口里喃喃自语地说道:“老婆子啊!我明天就带你回我们的乡下,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啊!每天夕阳西下,我要去你的坟头陪你说说话,就像我们在一起的几十年,我牵着你的手,我们每天在那桥头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