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好多年没再见她，我也遇到过几个有趣的人，但我也有点“老成”了，没有了这般的挚诚。我以为我开始有深度了，时不时的思考她的“明月”。
“柳一姐！”我抑制不住地叫出声，上前拥抱了她。她一脸懵许久才反应过来。又一年的秋季，我们在机场再次相遇，我一直记得她黑色背包上用梨花木做的月牙形吊坠，就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她开始有白头发了，皮肤粗糙有点黑，皱纹也有，沉静温和又有张力。
“你变得有点内敛了。”她说。
我笑了笑，其实内心里并不敢肯定“内敛”的意思，又不敢问。那全当是夸我吧。当时我正经历一些情伤，想必脸上的忧伤是藏不住的。
我们约好了见面，于是就有了那次的谈话。那天下午，咖啡店里很安静，只有透过玻璃杯的阳光在晃动着。她点了一杯咖啡，我是喝不惯的——苦，于是来了一杯茉莉清茶。
“我刚从瑞士回来，”她说。我连省都没出过，但对于她出国倒不惊讶，她不在我能料想的范围内。
“一个星期之前我就到了瑞士，日内瓦机场转火车去了几个地方。”她喝了一口咖啡，抿了一下嘴，望着窗外路边上的黄色公享电单车，身体微微斜侧往我这边靠。我很满足地听她说话。
“我喜欢瑞士，那里的人很安静，不会来事。”她继续说道“第二天，我去了一座城堡，五彩缤纷的落叶飘飘洒洒落在森林湖畔，应该说是落在每一个角落。游客不算多，我想来的人都是想亲临领略一下拜伦营造的悲剧现场吧！
城堡内部光线暗淡，进深极深，神秘幽暗。极窄尽头八爪鱼倒置似的柱子又给人一种生腾的感觉。光从狭小的窗户投射进来，微尘浮动。我从窗户往外张望，视线开阔，自然那么自然，天是蓝的，水倒映的深蓝，树是绿的深绿的墨绿的黄的迷彩的，鸥鸟是那样飞的，岩石上的青苔柔柔弱弱，舒展又收笼，有些随着水分子悄然爬上了低浅的窗台。我闻到了那股潮湿、粘腻。窗里窗外近在咫尺，又好像都同时躲起来了。暗沟里的生物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习惯未必是个好东西。
几个游客兴高采烈地从我身边走过，难得的生活闲暇，缓冲，调节。但我却是看到了他们的茫然。人道毕竟难。
‘你好，黑暗，我的老友。我又和你来交谈，因为梦幻向我涌来，走近我熟睡时留下种子，在我脑海中生根发芽，伴随着寂静的声音，在无休止的梦镜中我独自行走……’无数次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这熟悉的旋律，任随忧伤慢慢往上爬。当我站在这个场景这个古堡里时，它在怀里浓浓地发酵了，一点点一点点似乎要融化整个我连带脚下的这片地。
走到关押囚犯的地牢时，我停住了，是拜伦的诗：
湖波浩渺，水深百丈，
巨大的潜流回合而奔腾，
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城墙。
水和墙造成双重的囹圄，
把地牢变成或人的坟墓。
我们的黑穴就在湖面之下，
日夜能听到水波的拍打。
我曾感到冬季的浪花打进栏杆，
怒吼的风肆意奔驰在蓝天。
那时石牢的四壁都在摇晃，
我感到了捍力，
却不惊慌，
面对死亡我感到快乐，
因为它会使我得到解脱。
整个大地都亮了，但是几秒钟过后又陷入漆黑。我躲过其他游客，躲过巡查的工作人员。夜来了，我没走。身下是冰冷的岩石，头上是千年前的绞行架，吊绳在晃动。我卷缩着身体，嘤嘤哭泣。夜色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宿主发出胜利的嘲笑。困在这与自由一墙之隔的鼠蚁、臭虫们，游魂们统统出来吧！我甚至听见颈椎骨断裂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冰冷在我耳边，颈沿游走……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梦里最后的场景里出现了爸爸。你不知道他极少出现在我的梦里。然后我像受到某种指引一样回国了。”
此时她已喝完了整杯咖啡，向服务员继了个杯，而我的茉莉清茶还是原原本本的。我想她继续说下去。
“盛夏疯长的灌木几乎让我找不到路，几只山羊挂着铃铛“铃铃铃”在里面穿行，偶有些石头从泥路上冒出。十几年了，自从爸爸在这片四面环山的沼泽地上围了这十几亩的荒地后，极少再出山，也没怎么回家，只是偶尔的出街买些烟之类的。围墙倒是一年比一年码得高了。原先的贫瘠的石头地不知道运了多少车泥土来填。
我用力的拍着大铁门，几声狗吠声，门打开了。瘦小的老头，皮包骨的几只土狗！一下子我的鼻子就酸了。
爸爸的小农场如今毫无生气，除了那几只因打架掉皮毛色干枯的狗们。我记得前年夏天鱼塘里开满了荷花；鱼塘中间突起的“小岛”的灌木下十几只水鸭正在洗漱清理它的毛发；珍袖猪正带着它的孩子们在杂草堆里打滚；鸡窝里下蛋，爸爸还越过围栏捡鸡蛋，满满的一帽子；他还给我割了些蜂蜜解馋……现在鱼塘上的柠檬树也生病了。只有房子边上的梧桐树在向上长。
他说不养了，现在养什么都会死。转念想到自己又说还能有多少日子。他也才七十出头。但他的眼球真的有点浑浊了，看不到半分活着的热情，暗淡。他转过身想回屋里给我找点好吃的，小小的变形了的身体，晃忽间有了爷爷的影子。
我自嘲的笑了，我也越来越像我爸：自私，冷漠。唉……”
她长长舒了口气，我拿起茉莉清茶猛喝了一口。
“还会出去吗？”我问。
“不知道呢。”她说。
就像我还是搞不懂她的“明月”一样，她还是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