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莽苍，马嘶玄黄，一片昏暗晦朔里，不时有乱石卷雪飞扬，地面间或剧烈地震颤，裂痕不绝，灼焰迸溅。
天地行将倾颓。
昆仑微微颔首，容颜清肃，北风自鬓间凛凛长奔，单薄的衣衫也肆意飘飞。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用我的命，来换天下人的安生，你会怪我吗？”他苦笑，故作坦然地看向深海里的那尾鱼。
鱼只是用尽摆尾的力气，挣脱深海丛生的荆棘，卷出最洁白的浪花予他，心底无声而决然得说道：“我不会怪你，我也不会独活。”
二
我是昆仑，大荒山的山神，生于天地混沌初开，触目之处一片荒芜之时，由女娲用补天的最后一块石头注入灵力而成。
我自幼在山水间生养，以花草为伴，林木作友，伶仃一人。终日随神农伏羲等天神接受严苛的历练，从灵力的掌控、招式的运用到药物的加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我曾怨怼过这一路的流离孤独，但何其有幸，得以和你陌路相遇。
4岁那年的一个霁夜，漫天星河璀璨旖旎，风自枝叶间穿溯而来，停歇在我的脸颊和发际，我无意间瞥见你摆尾而成的洁白浪花，一朵朵绚烂得绽放在我眼前。那是在刀光剑影的静寂孤苦里我不曾拥有过的美丽，于是我便甘心沉醉着迷。
“鱼，我是昆仑，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我快乐地笑着说，稚嫩的童音掠过朔风寒露，我的内心被巨大的欢喜盈满了。
从此我不必沉溺在孤寂的岁月里。艰苦的仗剑御行时我会悄然得回头向鱼浅笑；负伤时我会笨拙地擦去血迹轻描淡写地安慰鱼说没事；夜幕低垂，我便静默得伫立在深海前，清风摇乱疏叶时浅吟低鸣，漫天星河于云巅坠落到深海底，但我眼中的万籁天地，无一不是你。
三
我是鱼，初生便与黑暗为邻，在深海底沉溺。翻涌而成的每一次吐息，孤寂夜里的每一颗泪滴，从未有人察知。
但那个晚上，当我拨开海底丛生的荆棘，用尽摆尾的力气向那光明跃去时，却听到了一个声音：“鱼，我是昆仑，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稚嫩的童音掠过朔风寒露，响彻在我的耳畔，有什么东西，倏忽间在我心中翻涌成诗，而偶一抬眸，便对上了他的笑颜。
那是在深海沉溺的黑暗孤寂里我不曾拥有过的美丽，于是即使已遍体鳞伤，失去摆尾的力气，我也甘愿向那光明的地方寻去，妄想一触他的身影。
在昆仑历练时，我便在远处的深海静静得注视着，不时为他的进步而雀跃，也为他的负伤而心疼，而我最喜欢的，就是年幼瘦小的他仗剑御行时悄悄对我回眸浅笑，一眼便是千秋万年。
夜幕低垂，乱山遮隔下的月影细碎地伏于大地，他静默得伫立在深海前，宛如一座岛屿。风在他的鬓前碎发间凛凛长奔，亲吻着他的脸颊和发际，漫天星河覆上在他的眼眸。那时，他的眼中，不只是深海，不只是我，还有那片我无法企及的万籁天地。
但我依旧愿意用尽摆尾的力气，将最洁白的浪花赠与你，这已然是我拥有的全部美丽。
若你欢喜，不如全都给你。
四
流年轻轻地踱过这山水千重。恍惚转瞬，却已过经年。
经沐多年的风雨，少年的昆仑已是容颜清肃，眉目冷峻如冰，偶尔一袭黑袍昂扬挺立寒风时，会给人扑面而来一种隆冬时分初雪滑落枝桠的清冷。可分明沉稳冷漠如他，和鲲在一起时也总是浅笑翩跹，如同寒日里倏忽飘洒的暖阳。
一如从前，晨日里鱼在遥远处伴着昆仑修炼，看他纵剑走马，制药炼毒；暮色下鱼则陪着他触目星河，静听风吟。
日子似乎还是这样安稳静好，只有不时突响的惊雷与震颤撕裂的土地昭示着：大劫将至。
女娲的神色愈发凝重了，伏羲脸上也终日不见喜色，不时还会听到其他天神重重的一声叹息。
昆仑却深藏起眉间的悲戚霜雪，故作风轻云淡地历练，在深海前伫立时，朝鱼浅笑，一如往昔。
昆仑曾以为可以瞒过鱼的，却不知，他早已不经意间得知了真相。
五
我是昆仑，是大荒山的山神，由女娲用补天的最后一块石头注入灵力而成。
我自幼便知我的存在，不过是一个救世的工具，不过是为了将来百年后的浩劫献祭。我无法逃离日复一日的孤寂流离。但何其幸运，我与你得以在陌路里相遇。
在我漫长清寒的岁月里，你是唯一的暖意。那些你奋力拨开荆棘激起的浪花旖旎，那些有你游曳于身旁的漫天星火，成就了我在这世间值得纪念的所有回忆。
那个霁夜，清风吹过旷野而来，我在遥远处伫立，举觞问道：“鱼，你希求长生吗？”
既然献祭赴死是我无法篡改的宿命，但至少可护你千秋无恙，岁岁长安。我便突然生出一丝侥幸，知道这一切都值得了。
这是我最后拥有的美丽，
若你欢喜，不如全都给你。
六
我是鱼，初生便在深海里沉溺，而你的出现，是我黑暗孤寂里的唯一暖意。只是那天，我知道，我终究有一天会失去你。
“蚩尤作乱，天之痕行将再裂，该如何是好呀？”伏羲因担忧而颤栗的语调传至耳畔，我不禁驻足。半晌之后，才复听到神农决绝得说道：“只能靠昆仑献祭天之痕了，我们当初历练他，不也是为了今天么。”“只是，苦了这孩子了。”女娲的哽咽声传入耳际。但我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怔怔地，一股巨大的苦楚从心尖蔓延开来，不觉已是泪眼朦胧。
又想起昆仑仗剑御行时悄然得对我浅笑，想起他负伤时笨拙地擦去血迹轻描淡写地安慰我说没事，想起清风停歇在他的额前和鬓发，他轻声却坚定得对我说：“你懂这段漫长的路，我便不算流离孤独。”……
我本不过是一条鱼，在深海里沉溺，却得以与你陌路相遇，才从此拥有了千秋岁的记忆。浮生万事于我都不值一提，除却你。
那个霁夜，清风吹过旷野而来，你在遥远处伫立，举觞问道：“鱼，你希求长生吗？”
我奋力地挣脱丛生的荆棘，卷出洁白的浪花，妄想留住你的身影。
你浅笑，眼眸略带苦楚，却依旧是风轻云淡：“这是我的命。”
七
天际晦朔，惊雷轰响，大地在烈焰中剧烈地震颤着……
此生就不得见了。
昆仑最后望了鱼一眼，想着心底的盘算，终于释然了，义无反顾地奔赴前路。
鱼注视着他远走的背影，努力地用尽摆尾的力气翻涌出浪花千迭，想挽留什么，最终还是失落了他的身影。
“如果这是你的命，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我也不会独活。”
八
我是昆仑。4岁那年，我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女娲娘娘，世人最喜欢什么呀？”
“世人求长生”这是女娲娘娘给我的答案。
既然是世人都渴求的，想必鱼也会欢喜吧！那我愿意倾负一切，将这份美丽给你。
九
我是鱼，一个冗长冗长的梦后，我醒了，眼前虽断壁残垣，百废待兴，却至少是一派宁静，晦朔不在，灼焰不在，而昆仑，也不在。
“他义无反顾地奔赴生死，唯一的请求也只是想取出自己的一魂来换你永世长生，从此，你便是鲲了。”伏羲的声音忽远忽近地抚过我耳畔。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
我从不奢望世人皆慕的长生，却只贪求一个你，这就是我全部的美丽和欢喜。
只是，此生辽阔，岁月不尽，却再无你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