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在一个周以前,Richard穿着正装从写字楼里走出来。
那天天气不错,玻璃幕墙反射出了灿烂千阳。好天气和近在眼前的年假让盯了一天屏幕的他舒爽了不少。
Richard挤上了地铁,扶着把手靠在门边,他尽量把脚放到座位底下,这样就不会被拥挤着的人群踩脏干净的皮鞋。
因为Richard一直坚信,皮鞋擦得亮,事业有方向。当然,质地裁剪都很一般的白衬衣也被他用84消毒液漂得干干净净。毕竟,身为金融民工的一分子,着装干净、正式、得体,缺一不可。
很快,还有十一站他就要回到那个和朋友一起合租的两居室,收拾好行李,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过年是中国人每年的保留科目,老家注重仪式感的老人总是会把一切布置妥当,而年轻的候鸟从外地扑棱扑棱飞回来,只需要负责坐在桌边吃着大盘大碗的年夜饭和烫嘴的饺子就可以了。
那爹娘老去以后呢?谁来张罗这些啊?这些念头在Richard的脑海里也会一闪而过。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再说吧。
02
Richard的家乡在胶东沿海的一个村庄,向着村南头一直走,是一片滩涂地。这片滩涂地很肥。里面的鱼虾,养活了全村的人,也担负起了全村在外地读书的学生的学费、生活费,甚至包括在县城里买房的年轻人的首付和嫁妆。
Richard坐着高铁,转了长途汽车,又搭了一辆黑车才到了村口。
村里还是那个样子,好像时间从来没有在这里经过。
村口邮局墨绿的信箱都掉了色,百货商店的牌子都已经辨认不出字迹,卖猪头肉的老王叔还在摊前忙乎。
一切就好像十二年前Richard放了学,背着书包路过了这里,一模一样。
似乎只有穿着浅灰色大衣的自己,像是从上海穿越而来。带着一丝的精致,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
03
“呀!守拴回来了!”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Richard遇到了隔壁老李叔。
“叔儿,俺回来咧。婶儿嘞?”Richard张开嘴,一股浓重的胶东方言脱口而出。
虽然已经说惯了普通话中点缀着英文的夹枪带棒,可瞬间转换回来好像也不需要什么时差。
“拾掇鱼呢!赶紧家里看看去吧!”
“好嘞!初一给恁拜年哈!”
Richard其实不叫Richard,七岁之前,他叫张守拴。
刚出生的时候,他娘找人算了一卦,只说是他命薄留不住,得起个贱名认个干爹才好养活。于是,起名的重任就落在了全家最有文化的二爹身上,二爹想来想去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守拴”,意思是把人守住、把命拴住。
入学以后,改了学名,守拴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小名。再后来入职进了公司,几乎人人都有一个好听又洋气的英文名。那阵子,他刚好在看Richard Lang执导的《代罪羔羊》,索性就取了Richard这个名字。
一年365天,350天都有人叫他Richard,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04
Richard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一直是村里的第一名。中考那年,他又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重点中学。
像每一个资质平平却玩命学习的优等生那样,他在高中没有敢谈过一次轰轰烈烈的早恋,没有熬夜看过什么世界杯也没有逃课看过一次总决赛,娱乐八卦他统统不知道。
他只是比较关心自己考试卷上的成绩到底有没有进步。
他想去上海,那是一个只在电视和明信片上看到过的城市。他把那张印着东方明珠的明信片用透明胶规规整整粘在了桌子角。刷题刷到大脑空白的时候,他会盯着图片上的流光溢彩看一看,也会奢侈地发一下呆。
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高考那年,Richard的发挥一如既往地稳定,成绩很不错。教了三十年书的班主任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金融学这个专业如今很吃香,便极力推荐给了这个自己心爱的学生。
Richard听着这个专业的名字就很心动。金融,嗯,听起来就像上海这两个字一样光鲜又亮丽。他在镇上的网吧百度来百度去,最后选择了将XX财经大学的金融学设为第一志愿也是唯一的志愿,然后郑重地在“不可调剂”前面打了一个勾。
非它不可。
那年夏天,Richard被顺利录取。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爹脸上笑得沟壑四起,在大院里摆了好几桌子宴请乡亲朋友。
这回,全村都知道老张家那个打小就出息的儿子要去上海学金融学了。
也就是那天,Richard获得了一个荣誉称号——“全村的骄傲”。
05
初五的那天,一大家人都凑齐了,除了亲戚,还有几个村里很相好的乡邻。
桌上觥筹交错,一片和气融融。
“守拴啊!来,跟叔喝一个。你这以后可就了不得了啊,啥时候在那安家了,带叔也去瞅瞅!”
——安家?咋安家啊?
奋斗了四年,年收入勉勉强强达到了税后二十万。
守拴花钱从来不大手大脚,一百以上的支出一定要在手机记账本上认真记录,可满打满算去年一共才攒了十二万。
守拴想安下家,买个房,哪怕四十平米就很好。可是,三十五岁之前,守拴想都不敢想。
他也会默默的在买房的APP里收藏一套又一套看上去还不错的小公寓,但是那也就是过过眼瘾想象一下罢了。只要收到消息提醒“某某公寓上涨20万”,他就知道,今年一年又他妈又白干了。
况且前年下雪,爹不小心在路上摔了,那一下人摔得不轻,钱也没少花。要真是四处借钱凑了首付还上三十年的房贷,守拴可能真的是要入不敷出了。还买啥房子啊?算了,爹妈年纪大了,还得给爹妈养老呢。
但是,守拴还是跟小叔碰了下杯子,一饮而尽,满口答应着“好好好,一定一定一定”。
“快别说那些没用的”,婶子好像看出了守拴的为难,赶紧岔了一下话题“拴啊,媳妇咋样了?”
——媳妇?哪来的媳妇?
守拴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上了大学以后,守拴喜欢上了一个学妹。来自天府之国的小学妹又甜又美,老老实实读了这么多年书的守拴看一眼就会心跳漏一拍。其实守拴长得也不赖,高高大大的山东人,国字脸,浓眉大眼,眉宇之间表露出来的尽是“老实巴交”四个字。社团活动交流了几次以后,反倒是小学妹大大方方地表白了。
本以为能照顾眼前人一辈子,可谁想到准丈母娘不乐意了。她倒不是不中意上进忠厚的守拴,只是守拴这方方面面的条件确实太一般了。
上海,守拴稳定不下来;成都,守拴又不想去。
哪家的女儿不是爸妈眼里的宝贝,怎么舍得自己闺女吃苦?
所以,有情人也经不起几次折腾,毕业不到半年,小两口就劳燕分飞了。临走那天,小学妹哭得梨花带雨。从此以后,守拴再也没有看到朋友圈里小学妹的状态更新了。守拴守着之前两个人的聊天记录和一条条评论翻来翻去,也没敢发过一条信息。
他知道,他也害怕,他会看到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守拴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人之常情”已经变成了他最恨的四个字。
守拴话不多,要好朋友扳着指头算也就那几个。他都来不及跟谁倾诉一下心碎,就继续投入到工作里了。毕竟,还得工作,还得赚钱。就在那年,爹刚摔了一下,医药费可不少。
不过,夜深人静,加完班回到小出租房里的时候,守拴学会了抽烟。十块钱一包的利群,守拴趴在窗边发着呆抽得有滋有味。
守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像十八岁那年,他盯着那张东方明珠的明信片一样。
“拴子,咋还不太开心呢?你听二爹一句话,你那个营生是个正经事!好着呢!别看你弟整天咋咋呼呼的,我一百个不放心,一千个不乐意!”看着守拴脸色愈发失落,二爹把他搂了过来,安慰了一句。
“就是啊,二哥,我爹天天絮叨我!不过,你要是真在外边干累了,就回来呗!咱哥俩一块干!”
——打小时候起,二爹就疼守拴。守拴乖巧听话,让人放心,从来不跟长辈顶嘴,学习成绩永远没得说。二爹家里的堂弟,恰好反过来——调皮叛逆,成绩一路红灯,早早就高中肄业闯荡社会去了。
堂弟在工地上扛过砖头,在夜总会当过保安,给大哥大开过车,也打伤过人进过号子。
前两年,从号子里出来的堂弟向仗义的大哥大借了笔钱,几个朋友一起合作搞起了商品混凝土。生意越做越大,今年欠账还清了以后还净赚了两百多万。得意的堂弟买了辆二手的玛莎拉蒂总裁,在县城里轰着油门风驰电掣,好不风光。
可是,听着父母老师的话,从小好好读书考大学找工作的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守拴心里怎么都想不明白。
守栓不想回来。况且,他真的舍不得那个闪着光的城市。
“停停停!都听我说一句!咱们孩子都大了!肚子里有自己的主意。咱谁也别跟着瞎操心,行不?”村长是个明白人儿,当年“全村的骄傲”这个荣誉称号就是他率先提出并且一炮打响的。“拴子,你是咱全村的骄傲!你爹你娘你爷你叔都可骄傲着咧!你呀,别寻思这么多!就大步往前走,能行不?”
“好,叔,我好好干!我肯定好好干!”这已经是守拴今天第四次一饮而尽了。
守拴是个老实人,亲戚都是实在亲戚。守拴也上网,也知道过年回家必有七嘴八舌绕不开的老套问题。但是守拴没那么多戾气,也没跟谁不乐意过。
他知道,这些长辈都是好意,关心自己,惦念自己。
只是,是他自己,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想不明白。
06
今年26周岁的守拴很茫然。
他完全都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扎根何处,是家乡还是这座他最爱的城市?
他也不知道小学妹现在过得怎么样,守拴就谈过这么一次恋爱,自从分手以后,他也没惦记过谁喜欢过谁。
守拴也不清楚自己要不要转行,白天陆家嘴夜里出租房的魔幻现实,他已经开始有点疲惫了。
守拴还是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踏上回上海的高铁。拉杆箱里,有娘给他塞的小时候最爱吃的地瓜干。
过了今天,守拴又要穿着正装和皮鞋走进那栋写字楼,顶着Richard的名字跟Mary、July、Mark高谈阔论。中午吃着全家的便当,晚上回到家里继续抽着利群。
但是,无论怎样,高铁还是准时到了。
全村的骄傲又要出发了。
就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