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云静立于朝堂之下，静静地看着龙椅上那人，明黄的华贵龙袍加身，凌驾万人之上，唇齿张合间，便能决定这天下任意一人的生死。

  一如，她。

  林慕云麻木地扯了扯嘴角，心中钝痛不已，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竟是如同深处冰窖。初见时，那人躺在血泊中，气息微弱，年少的她乱了阵脚，忙命人将他救回宫中，悉心照料，父皇对此却勃然大怒，她气鼓鼓地反驳:“那可是一条命啊，父皇要云儿如何坐视不管？”温柔又严厉的父皇第一次沉默下来，眼底一片复杂之色，未曾言语，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便随她去了。

  许久，那人缓缓醒来。林慕云听闻而去，碰见他正试图下地走动。“诶，公子万不可动了筋骨，你的伤还未痊愈，当静养才是。”，

    他讶异地抬起头看向她，洗去血污的面容俊逸非凡，倒是让林慕云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这人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在下莫泽，敢问姑娘芳名？”

    眼前少女明丽动人，三千青丝挽成百合髻，一袭芙蓉色襦裙，更衬得人儿面容娇俏可爱。尤其是少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清亮亮的，颜色又干净又纯粹。少女身旁则是站着一个嬷嬷和五六个丫鬟，站姿很是规矩，衣着打扮也仿佛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屋内则金镶玉砌，富丽堂皇，却又不失雅致。莫泽暗自揣测，这少女定当纯真善良且出身不凡。

    那个嬷嬷微微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答到，“这位小兄弟，是我们当朝公主殿下救了你，这可是你的大福份啊！”

  “阿嬷！”林慕云娇嗔地看了老嬷嬷一眼，继而浅笑着开口 “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少女眸子弯成了月牙，好看极了。

    空气似乎静止了一瞬，莫泽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随即便想起身跪拜，俯下头道，“草民见过公主殿下，多谢公主殿下恩德。”莫泽虽思及少女并非凡人，却也未曾想到少女竟是当朝公主。当下不免错愕万分。

    她只是笑了笑，说了句不必多礼，便离开了。

    又是几日过去，桃花灼灼地开了，朵朵娇艳妩媚，似要燃尽最后的芳华一般。树下，莫泽神色坚定地望着林慕云，“多谢公主殿下，莫泽如今伤势已愈。在下是一届莽夫，会耍些拳脚功夫，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可否留下莫泽护公主这一世周全，哪怕赴汤蹈火，莫泽也在所不辞！”

  时间凝固在这一刻，温柔的风挟着桃花的气息，带着春日旖旎的温暖，丝丝缕缕地吹起林慕云的发丝，也吹皱了十三四岁少女平静的心湖，湖面层层涟漪，一池落花兀自芬芳。

  身在皇家，行事本不该如此鲁莽。可那时候，林慕云竟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只是傻傻地点头应允。

  父皇知道后，阴沉着脸将林慕云好一顿指责，并干脆地说这件事没有任何可能，随后又叫来莫泽问话。

    令林慕云不解的事，当父皇见到莫泽时，眸中不加掩饰的错愕和震惊，喃喃念着，“弟弟……”

    大殿中的莫泽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皇帝，丝毫没有胆怯。

    皇帝对莫泽进行了严密的盘查，又经过一个月的考察。竟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这件事情。

  此后，莫泽便成了林慕云的暗卫，这一来便是五年之久，直到那日，当朝公主与暗卫私奔的消息传遍朝野。

  林慕云本以为他们会像说书人讲的那样，隐居山林，粗茶淡饭，共话桑麻，种下一颗桃树，看桃花温柔地开落，有温馨简单的生活。

  可是，那个每日温柔倾听她所有心事的莫泽，那个浑身负伤依旧为自己挡刀的莫泽，那个在她伤病时悉心照料她的莫泽，那个浅笑着眉眼柔和的莫泽，那个坚定着说一定要让自己幸福的莫泽，那个为她种下满林桃花的莫泽，那个让她奋不顾身舍弃地位与荣华的莫泽，那个一身喜服眼底一片深情的莫泽……

    最终都化成那日城外厮杀中，善战寡言，浑身浴血，千军万马之中取下父母首级的那个如同神话般的将领。

    她只记得那日残阳如血，天边的晚霞朵朵似要燃着一般颜色浓烈，如此恢弘之景，若是没有那遍地的尸体与被血润湿的沙土，想必会更加迷人吧。林慕云绝望地抱着父皇与母后的尸身，嘶吼着什么，泪流了满面也不自知。许久，她空洞地看向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喉中有千万句话想要呐喊，却只觉得窒息般地压抑，怎么也开不了口。

  最终，她只是轻飘飘地说着， “都是假的，对吗？莫泽……这是一场梦，是梦……”声音好像要被风吹散。说给莫泽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听。

  神色冷峻的青年再无他日柔情，似是未曾听闻林慕云的话语一般，掷地有声道:“从此，宣国改名裕国，吾便为这裕国之王。尔等可有非议？”

  “誓死效忠莫泽大人，吾皇万岁！”声音震天作响，声势浩大，林慕云只觉得眼睛已经干涩，耳膜震得有些发疼。再看去，不知何时，战场上的士兵已排列有序，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不难看出这支队伍的训练有素，英武不凡。

    “很好，除林慕云外，前朝余孽，格杀勿论，莫留活口！”莫泽微笑着，笑的有几分残酷。

  林慕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心像是被绞碎了一般，连呼吸都痛苦不堪。她在一瞬间突然想起总爱和自己争夺小玩意儿的长姐，和自己偷偷溜去玩的桂儿，严厉教导自己的阿嬷……原本干涩发痛的眼睛又模糊起来，一颗一颗泪珠安静的灼烧着眼眶。

  最终，她被带到了这无比熟悉的大殿之中，但却没有熟悉的满朝官员，也没了那个看似严厉实则不断纵容疼爱她的中年男人。有的只是他，莫泽，和狼狈可笑的自己。

  “公主殿下，莫泽跟你讲个故事，好吗？”

  莫泽坐在龙椅之上，温柔地开了口。

  “我不叫莫泽，你应该叫我君泽。二十年前，年轻的大将军君商为宣国征战四方，打下大片江山，拥有忠心耿耿的军队，也深受百姓爱戴。可他没想到，自己的挚友，也就是你的父亲，因怕君商夺权，终于设计拔除了将军这个隐患。他年幼的孩子在暗道里眼睁睁看着父母亲人惨死，却连声音都不能发出。大皇子认为已经将将军一家屠尽，那个孩子却侥幸躲过一劫，自此流浪江湖，历尽人间险恶，最终有幸师承名门，却在与敌人厮杀时因一时疏忽着了暗器，虽击杀了对方却身负重伤，昏迷不醒。被当朝公主救起。”

    “别说了！”林慕云终于失控的出声，“我不信！我不信！”林慕云哽咽着嘶喊。疼痛不已的心却一遍一遍地问自己，那个温柔的父皇真的曾灭了莫泽满门吗？一切都是谋划好的，所有的温柔与感动都是假的吗？“所以你要偿命，先接近我便于了解皇家内部局势，然后取得我的信任，只为了今天，是吗？”

    君泽不语，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

    林慕云笑了，咸涩的泪滑进唇齿间，父皇确实有罪，不过她却无法怪他，每一任帝王背后都难免充满血腥，既然因为慕云父母被仇家索去了性命，偿了当年的罪过，那么慕云对父母和兄弟姊妹的愧疚，也只好以命偿还了。

    思及此处，林慕云忽然直愣愣地看向莫泽，“你需要的从来都只是公主林慕云，而不是我，是吧。”

    君泽依旧沉默，未曾言语。

    “哈哈哈哈哈哈哈，莫泽，不，应该是君泽啊。到底怨我太过天真，事已至此居然还对你有所期待，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林慕云笑的癫狂而落寞。

    君泽看着那个瘦弱娇小的身影，心中钝痛不已，却只能沉默。将军府灭门两年后才诞生的小公主，虽然是无辜善良，但却只能通过伤害她，以报血海深仇。

    慕云，对不起，我好喜欢你，却只能伤害你。

    林慕云越笑越痴狂，最后竟用头直直向柱子猛然撞去。

    “林慕云！”再也无法沉默下去的君泽飞身而下，却只有满脸鲜血的林慕云静静地躺在大殿的地板之上，气息微弱。

    林慕云头上鲜血直流，脸色却是煞白，声音断断续续，“我不孝，对不起……父皇母后，可是怎么办，我……我还是喜欢你。”“你……不要救我，我先去……黄泉之下，我去赎罪，当初欠……欠了你的，我们一家，还给你。”

    君泽抱起林慕云，被人辱骂踢打，被追杀而受重伤都不曾哼过的君泽，此刻却是红了眼眶，眼泪滴落。君泽最终没有叫太医，而是任林慕云在其怀里安静地死去，也许，这才是彼此二人最好的解脱。

    后来，裕国正式建立起来，并以桃花作为国家的象征。皇帝勤于政事，体恤百姓，深受爱戴，裕国兴盛繁荣起来，皇帝却未曾有过后宫脂粉。仅领养了一对龙凤胎，名唤君念云和君思云。

    民间传闻，皇帝政务繁忙，为百姓谋求福祉，每日忙地不可开交，故此从未顾及红颜之色。

    可没有人知道，每年的一天，皇帝都会在一颗桃树下，凝视着那座青冢，一站便是一日之久。

    云儿，你看，你最喜欢的桃花，我已为你栽遍了天下。你看得到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君泽这一世，虽大仇已报，却终究是孤独而寂寞地活着，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