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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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题记

我再得见淑离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了。

因我已有孕数月,又身子弱经不起车马,只得将养着,待胎气稳固才就着祈福的名义来这山里看她一看。

十月的长安仍是花团锦簇,可山中却已有了些清冷气息,身边的丫鬟已不知几次帮我紧着披风了。车夫是家中老人,生怕我受不住颠簸,车马行得极慢,倒也方便我看这一路景色。

窗外景色忽然一滞,就听他开口道:“少夫人,前面就是朱雀峰了,马车上不去,让丫鬟们小心扶您上去吧,这石板路尽头便是玄清观了。”

早听闻玄清观偏僻难行,我也了然。“你在这候着吧。”我答应着,下了马车,扶着丫鬟上了石阶。

与旁的道观不同,玄清观掩映于重重古木之中,远绝人烟。山路虽是难行,车马尚得勉强通过。而朱雀峰的石板路青苔蔓布,最是湿滑,且窄得两人行走仍是勉强。淑离选在这里,怕真是再不想再见我们这些俗人了吧。

走到玄清观时,我衣衫已隐隐浸湿了大半。亲自上前叩了门,半晌,一坤道开了门,施了礼,问我何事。我甚至顾不上还礼便问:道长可知淑离现在何处?

“淑离?”那坤道愣了。

“大抵是二月来此,眉眼清丽,喜着素衣,原是华山十六弟子,孟相之女,孟淑离。”

“哦……”那坤道似是想起了什么,“旁的我倒不知晓,不过二月确实来了位身着素衣的好看姑娘,正是妙空道长座下弟子忘尘。夫人若是寻她,贫道倒是可以引路。”

她瘦了。

没穿她素日纤尘不染的浮莲白衣,也没画她平日最爱的远山黛眉。一身玄色布衣,显得那样不合身量。鬓发高束,冠于头顶,可我分明记得她说,她最喜她那一头长发的。

我眼眶有些湿,拿帕子草草拭了,迈进屋里。她正合着眼诵经,听着脚步声仍是闭着眼,却忽然叹了口气,淡淡开口:“你还是来了。”

“是啊,你知道的,我总归会来的。”

她张了眼,看着了我的肚子,浅浅笑了,“要当娘的人了,果然比从前长进了许多,我记得你以前在华山时是最懒怠爬山的,门前那六百五十一阶石板路将你难为坏了吧。”

自淑离走后,仿佛再无人与我提起华山。回忆瞬间如潮水般涌来,还是那片浮莲花海。

这事还得从我十五岁那年秋天说起,那年我因淘气失足落水,生了场大病。因着我是幺女,素日来颇受宠爱,我那做尚书的老爹与四个哥哥终日为我寻医问药,总算好了个七七八八。只可惜自此身子便弱得不像话,母亲和三哥四哥终日防贼一般地看着我,着实少了十分的乐趣,我终日神情恹恹,倒比病时看着还弱上三分。我那老爹不知同什么人商量了什么,竟然心一横,拍了桌子,命我二哥将我送上华山,说是摔打摔打筋骨总比囚在房间里强。母亲同父亲哭了几场,却终是拗不过,只得随着车马送我上山来了。

拜师,授业,行礼,受教……一样样下来着实令我神思倦怠。眼见着母亲与我那位刚拜的师父寒暄,我立马偷溜出去。正殿外头有一大片浮莲,莲池内有为赏玩方便而设的木桥,并不直直通向对岸,弯曲盘折,别有一番意趣。家中虽也有莲池,与之相比终归只是小小一片,花期也短,总让人赏不过瘾,现下有如此浮莲花海,自是要好好赏玩一番。

走着走着,竟听到对岸传来簌簌的剑声。好在这池莲花久居山中仿似也吸了天地灵气,生得极高。我蹑手蹑脚在桥边蹲了下来,借一片莲叶遮住了大半身子,自空隙瞧着不远处舞剑的人。

家中宾客往来,我也算是见惯了美人的,却仍是禁不住赞一声美。这美像谁呢?是前几日洛川过来的琵琶女?是半年前来京和亲的异域公主?是一年前艳压后宫只得一面之缘的兰馨贵妃?好像都不是。一袭红衣旋若风疾,皓白手腕挽起剑花干净麻利,白皙的颈子往上瞧却是张看不出情绪的脸,青丝微扬,眉眼如画,这冷艳仿似比她身后的蔷薇还要浓上三分。

我出着神,下一秒却被一朵蔷薇花砸了头。

“啊呦!”我叫出了声,一屁股坐在了桥上。

那美人提着剑向我走来,剑尖上还粘着一片蔷薇花瓣。“你是谁?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她语气清冷,和这一身红衣实在不相匹配。

“淑离,这是我前几日与你提起的小师妹,她身子弱,哪经得起你这样吓?”师父行过桥来说道。

母亲也到了,见我的狼狈模样急急过来将我搀起。责备道:“师父刚才的训诫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怎还能像在家中一般如此顽皮?”

我知道,母亲是心疼我呢,碍着面子却只能责备。

那个叫淑离的好看姑娘把剑收回剑鞘,冲着师父行礼回道:“弟子不识,方才鲁莽了。”

我冲她一笑:“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是个好名字。”

“我娘给我取的。”她冷冷的言语总算融化了些,竟也回我一笑。我知道那个神情清冷的好看姑娘,心却不是那般的。

之后两年的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来,我时常与淑离在桥这边的蔷薇丛旁练剑,她教我一些招式,也讲与我一些故事。

我从没想过她出身相府,是当朝右相孟相之女。

在我印象中,孟府只有一位小姐,名为孟淑清。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一手好琴弹得众人如痴如醉,我三哥曾有幸听闻一曲,回来不知与我夸耀了几日。而我确也从未见过相府的人来探望淑离,不似母亲,每半月便遣人给我送些衣物吃食。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即便美艳无双如淑离也终敌不过一句嫡庶有别。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京中谈起女儿便知晓相府知书达理的孟淑清,知晓尚书府体弱多病的林墨姝,为什么无人识得已在华山五年之久的孟府庶女孟淑离。

不得宠的母亲,强势的孟夫人,众星捧月的长姐……这一切的一切让她自出生便与我有万千不同。她生得极美,孟夫人怕她抢了她女儿孟淑清的风头,自小让她吃足了苦头,她母亲不得已将她送来华山,只为保她一命。师父一众弟子里她习武最是刻苦,她同我说,我与你不同,旁的都无用,只有打得赢才不会让别人踩在脚底。

我心疼她练功时留下的一身伤,更心疼她的倔强,夜里给她上药时她从来都是不哭也不喊疼的,我甚至觉得这姑娘是不会流泪的。

我第一次见淑离哭是在三月。

三月春意初至,怎奈一夜北风,雪落满地。

清晨,淑离仍与我在老地方练剑,相府却传来她母亲逝世的消息。来人是她母亲身边的旧仆,一见到淑离便老泪纵横,说她母亲是冬日里炭火不足感了风寒,病势缠绵至春日,可调理不足,不觉间竟成了肺痨,于昨夜去了。孟夫人说肺痨是晦气的病,不许人整装下葬,要人用白绢裹了拉到外面烧掉。

淑离听后,一双眼瞬间变得血红,拿剑的手颤抖着,浑身发抖,眼泪在眼圈打转却怎么也不肯流下来。“啪嗒”,我心痛了一下,没有人会明白这滴泪里有多少压抑和隐忍,众人瞧着也不过是荷叶上的新露。

我记得淑离说过,她母亲托人将她送到华山的时候告诉她,日后不论怎样,即便是她丧命,也万万不可再回相府。而她也不会来看她,此生的母女缘分都在今日尽了。我知道,那是一个母亲能给孩子最后的保护。

我晃神的功夫,淑离已经提剑跑了出去,我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拿剑追了上去。

饶是身子好了大半我却仍是体力不支,追到相府时淑离已和府兵打得不可开交。相爷不在京中,府内孟夫人由坐镇,下手一点也不含糊,血顺着红衣流下,将一袭红衣染得殷红。我提剑便要冲上去,可刚要冲入乱局便被人拦腰揽到一边,我刚要劈去一掌,却被结结实实拦下,“果然功夫见长。”我吃了一惊,掀去黑巾,三哥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母亲不让你参与此事,命我来拦你,差一点你就又闯了祸。”

“不管淑离她会死的!”我拼命想要挣脱。

“她不会死的,你那点小心思母亲都知道,你先随我回府去。”

三哥强行将我绑了回去,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我也不甚了解,淑离也并未与我提及许多,而一些心事,我也是从她眼神里看出来的。

听说那一日淑离怒气冲冲杀进相府,誓要杀了孟夫人,将母亲抢出入土为安。怎奈一己之力实在不支,血越流越多,所经之处白雪均染得鲜红。淑离说,本想着去了也好,去了便能与母亲团圆了,活着两两不得相见,黄泉路上做个伴也算是全了孝心。忽然有人伸手揽住了她就快倒下的身子,那人身子很暖,像辟去了三月的寒露只为她燃烧。血液的流失让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所以她不记得他是如何持剑带她杀出重围,不记得他是如何偷梁换柱帮她带出母亲,她只知道那人一袭白衣,剑锋凌厉,怀抱却暖得让人留恋不舍。

淑离是在一个茅屋里醒来的,醒来时只觉浑身酸痛,屋内药香袅袅,她强撑着想要坐起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按在她肩上,“你伤还没好,别乱动,我叫穆昀笙,有什么要的同我讲便好。你母亲我已经安置妥当了,等你身体好些再做打算吧。”

淑离只将养了半日便下床了,硬撑着要去看她的母亲。外面下了春日里的第一场雨,穆昀笙撑了一把纸伞,扶着淑离去见了。七年了,七年未见的母亲,她比她走时还要瘦,脸色惨白,应是许久未曾上妆了。这七年,她夙兴夜寐,刻苦练武,只为有一天强大到可以为母亲和自己挣出另一条路,她就快成功了,可母亲她……她为什么就不肯再等一等呢?

从压抑的呜咽到最后的嚎啕,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忍了这些年,这一日却再也忍不住了。

她哭得险些晕厥,穆昀笙一把将她拉起来揽进怀里,然后一字一句敲进淑离心中:“日后有我在,你再无需如此,我也断不许旁人再伤你。”

淑离的哭声又重了些,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白衣,像是怕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再一次失去。冬日里的雪遇到滴滴春雨渐渐消融,就像那颗冷冰冰的心一点点被他目光熔融。

淑离自那次养伤回来便收起最爱的红色衣裙,全部换成了白色,我知道,一是因为她母亲,一是因为穆昀笙。我嫌太过素净,用金丝攒了珠子亲手在每一件上都绣了一朵浮莲,她穿着也欢喜,却唯独时常望着衣裙腰带上的玉佩发呆。那块玉佩穆昀笙走时留给淑离的,上好的玉质,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他告诉淑离,再有难处便将这玉佩送至任何一个带有“穆”字的医馆,届时,自有人帮她脱险。

我曾向哥哥问过穆昀笙的来历,可哥哥竟也不知道,只说是母亲找来助我救出淑离的高手。常年云游,行踪难觅。

后来我也同淑离去过长安所有带“穆”字的医馆,那些人看过玉佩均恭恭敬敬愿解其难,可唯独对穆昀笙的行踪缄口不言。

他是谁,他身上有多少秘密,这些在淑离看来都不重要,她只记得他一袭白衣,踏着血染的残雪一路赶来,剑风凌厉,救她于水火。他怀抱暖得不像话,一个眼神都足够融化她的心。

从医馆回来后,淑离便再也没有提起过穆昀笙,但我知道,那名字已在她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日子一天天过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她还会在清晨练剑,还会在傍晚跪经,她也不再提起穆昀笙,像从没遇见过他一样。我想,也许只有衣裙上的那朵浮莲知道,那些深夜里她到底有多少难过吧。

正是元月,家家张灯结彩,府内却格外热闹,为的是三哥与季尚书家女儿季霖月的婚事。圣上御赐金玉良缘,林家与季家结亲也是两方都愿意看到的结果。更何况三哥对季霖月爱慕已久,这亲事实在是称得上一件三喜临门的好事,府内的热闹与折腾也实属应该。

三哥特意将我从华山接下来,依着父亲的意思是借这次三哥的婚事直接接我回去。父亲自我出生时便与世交凤家订下婚约,此次回去只等年后便成婚。也就是说,此次从华山一去,便再也不能以弟子身份回来了。短短几年,修习调养,身体好了大半,性情也收敛了许多,就这样离开着实不舍。我最放不下的自然还是淑离,所以三哥带我走时,我特意邀了淑离一起,一来我舍不得她,二来也是带淑离散散心。

元月正冷,雪落如絮,红白相应,别有一番意趣。

吉时一到,宾朋满座,只个个翘首看着新人。三哥是我几个哥哥里生得最英俊的,季霖月也美,盖头下一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脸,三哥称见过一次就难以忘怀。

我与淑离都是见过三嫂的,淑离便与我玩笑,偏要我说她与三嫂哪一个更美些。我故意说三嫂美些,她便佯装恼怒,气鼓鼓地看我。我便又能笑着说,果真美人,嬉笑怒骂,宜喜宜嗔。她撑不住一时笑了起来,灯火下一袭素色衣裙更显得她肤如凝脂,金色浮莲仿若也粘了眼角眉梢的笑意熠熠生辉。我打趣她说:你若多笑些,别说我三嫂,这长安街哪家的姑娘又比得过你?

“昀笙失礼,来得迟了,险些连酒宴都错过。”

淑离的笑就僵在脸上,“嚯”地一下回过头去,险些打翻身前的酒杯。

她从不是这样莽撞的人,我扶住酒杯忽然忆起,难道此人就是我与淑离寻而不得的穆昀笙?

回首看去,一张风雅俊逸的脸就映在我眼里,那人一袭白衣,长剑在侧,顶着夜色前来,仿似承了一夜的月色,剑唇轻抿,却也是绝世风华。

父亲立即起身来迎,又唤我:“姝儿,过来。”

我愣了一下,看着淑离。

“过来啊。”父亲又唤。

我提着衣裙过去,只听父亲说:“姝儿,这便是凤夫人亲侄,穆家当家人,也是当朝国医圣手穆公子,算你的救命恩人。”我身体晃了一晃,堪堪稳住福了一褔。父亲只当我是想起明年即将出阁嫁入凤家之事的娇羞之举,并未在意,继续同穆昀笙说:“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面,将穆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医术又如此高明,真是难得。当日多亏你提意送小女上华山历练,姝儿才能有今日。”

“大人言重了,昀笙惭愧,这些年多亏伯父与姑母帮扶,穆家才有今日的成就。”他与父亲攀谈,言辞恳切,进退得度,少了分江湖人的潇洒,多了分朝堂之上的严肃。

穆昀笙入席,我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淑离,淑离也看着他,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连窗外的雪都落慢了几分。

忽然,淑离的脸变得煞白,而我归席的脚步也是一顿,因为穆昀笙走向了我们所在的那一桌,却径直坐在了另一个女子身边。他很自然地拨了拨那女子额前的碎发,温情脉脉说道:“小皇子着了凉,我又去了宫中,等急了吧。”

这样的软语温存,那女子仿佛早已听惯,只浅浅一笑:“你既让我等,自然也是想好了如何请罪的。”

“只要你能气消,自然这罪如何请都请得的。”

那女子又笑了,梨窝浅浅却如盛满了八月的桂花酒,看醉了一桌的人。

“早听闻穆公子夫妻伉俪,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之前京中人人都说穆公子不纳姬妾一事全是因着穆夫人最喜吃醋,现下看来实在未必。”桌上有人打趣道。

穆昀笙笑笑,算是回应,他身旁的女子面若霞飞,烛火之下愈发显得娇俏可人。

我甚至不敢去看淑离,但我清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看向她时,她已一杯一杯饮起酒来,方才为他打翻的杯盏,又因他在手中翻覆。

“淑离,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半晌,我搀起她顺廊子走出了宴席。她这一路倒是安生,静静跟着我,什么也没说。外面还下着雪,我便引她到了湖心亭。刚放她坐下,她便伏在亭中的石板桌上哭了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墨姝,他……他不记得我了,他是真的……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取下亭中常备的披风替她盖了,怕她伤心着又着了寒凉。

她说:“墨姝,你知道吗?他同我说,日后我再无需强忍伤痛,他也断不许旁人再来伤我。可如今我为他肝肠寸断,这账又该如何去算呢?”

“他还是上次我见他时候的模样,纤尘不染的白衣,锐不可当的长剑,他武功那样厉害,谁想得到他最擅的竟是医术呢?怪不得在茅屋的时候我好得那样快,国医圣手亲自为我诊脉,又怎么会有差池呢?”

“我喝了那样多的酒,我以为他会把我的酒杯夺过,同以往一样说,同自己怄气最是不值得。可他没有,他甚至连我的脸都记不得……我原本是最看不起那些烟柳女子投怀送抱的伎俩的,可今夜我多想就这样一直醉下去,醉到失去理智,醉到敢上前摸一摸他的脸,就在他耳边去说那些时日的种种,只盼他忆得起一星半点,一星半点就够了……”

“可墨姝,我不敢,也不能。我自是什么也不怕的,就算京中人人议论我,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放荡狐媚,我也是不怕的。可他不一样,他那样一个人,虽聪明但能有如今这样的成就,一路走过来定然也受了不少的苦。如今他功成名就,夫妻伉俪,过着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求而不得的生活,我怎么忍心打扰他呢?而就算我打扰他,他又何曾把我放在心上呢?”

淑离走了,在那个疾风骤雪的夜留下一张字条就离开了尚书府。是啊,三哥大婚与她何干,蔓府的喜庆与她何干,她一心牵挂的人心中牵挂的一直是别人……

我怕她出事,同几个家丁沿着马蹄印记一路寻去。走了许久终于在雪地中发现了淑离的剑,直直插在雪地中,剑柄上随风荡着的正是穆昀笙送她的玉佩。习武之人剑不离身,这是规矩,也是安身立命的保障。这剑是她去年生辰师父赠与她的,她平日里爱惜得紧,如今就这样插在荒野,她定是一颗心都寒透了。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我忽然忆起她同我提过的茅屋,一行人立即策马去了马南屏,终于在茅屋中寻到了她。那时天已露白,她就卧在榻上,地上拢着火,她却依旧脸色青白,不知是天冷,还是心寒。

她见我来了,也不惊讶,我屏退了家丁,解下披风坐在她身旁替她盖了。她忽然笑了,握着我的手说:“原以为回到这里一切便能重新开始,醒来却发现,这须臾数年,我惦记的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我气不过,含着泪道:“他心中既已有人,何苦又来招惹你?”

“他从未招惹我,现下细想,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彼时母亲离世,我心如死灰,他好心拉我一把,我却视他如救命稻草,本就是我不对。所幸昨日并未趁醉装疯,不然当真成了京中的笑话,只怕也会被他取笑吧。”

她冰雪聪明,一向看得开,可她就这样看开了,快得令我讶异,也令我担忧。

“替我向师父道别吧,我总归不能一世待在华山的。”她淡淡开口。

“你要去哪?”

“是啊,这偌大的江湖,我该去哪呢?又能去哪呢?”

“阿姝?”

如荷上的一滴新露滴落,扰了满池的清净。我轻敛思绪,对上她深流暗涌的眼睛,也浅浅一笑:“那石板路与我这些年比实在是难,与你这些年比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屋内又一下变得沉静,静到连秋风吹动窗纱的簌簌声响都听得到。

“他好吗?”

“他很好。”

我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那我……便也放心了。”

尾声

落雨叩窗,庭前花落,浓墨轻展,几分悲喜几分忧。

窗外传来阵阵钟鸣,恍神间,又是天明。

“忘尘?”门外有人唤我,今日又是新的一日了。

我搁下笔,也渐渐藏起旧事。

案前纸上的墨痕还没干透,桩桩件件都是旧时记忆,而我之所以完完本本忆得起这些旧事,也并非因为我是淑离最好的朋友,只是因为我才是淑离,一生求而不得的相府庶女——孟淑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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