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耳朵先有反应之前,身体已经被惯性甩了出去,头重重磕在前座的椅背上又被弹起。我扯掉半挂在耳朵上的耳机,摆正了身子之后才去揉微微发痛的额头。
“怎么回事?”
“你醒了啊,前面出车祸了。”
我扶正脚边的行李箱,听到他的话,打开车窗,冷风直往里灌,山里的温度总是能让人想起冰天雪月,我拉紧自己的衣服,偏出头往外看,除了前方人头攒动,什么都看不到。
“会堵车吗?”
“不知道,朋友圈里面说车撞到护栏冲到路下面去了,还不知道人怎么样。”
关上窗,我重新回到座椅里打开手机,我妈的信息跳出来,问我到哪了,我回复她快到了,信号不好,到了给她电话。
三十号回的国,在家待了三天,今天才出发去看爷爷奶奶。本来我也才离家两个多月,时间并不长。只是,我想我应该更懂事点。
车重新上路的时候,我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瞥了一眼事故现场,只看到黑色轿车的尾部。但愿,上帝能保佑每一个人,我抬起头,天气很好,虽没有阳光,但能看到稀薄的白云和若隐若现的蓝色。
盘旋的山路曲曲折折,车速很快,不能适应的人,很容易就会开始产生眩晕感。比如我妈,这也是她总不愿回去那个家的原因之一,即使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也没有身体上的不适感来的显著且令人信服。
“国外习惯吗?”
“还行吧。”适时地谈话让我得以从回忆里抽身,我欠了欠身子,把手机揣进兜里。
“我看你好像比去之前瘦了些。”
“刚开始吃不惯,二十天瘦了六斤。”
“这话你最好不要告诉你姐, 不然她要嫉妒死。”
我毫不夸张的笑起来,刚才的沉闷感顷刻烟消云散。
“对了,你跟我姐怎么样了。”
“其实,也没怎么样。”
我不再笑,偏过头去,这样突兀的戛然而止后,接踵而来的是无边的沉默。不过幸好,朋友是即使没有话说,也不会感到尬尴的存在。
她的偏执我不是不知道,她是活在自己世界惯了的人,稍微有人靠近,就会被处以入侵者的绞刑。
但是,她身边总得有个人。
我把脸贴近玻璃,呵了一口气,水汽凝结,瞬间雾化一片,我伸出食指,想写个什么字,或者画个什么图案也行,脑子过了一遍,一片空白,索性按了个点。
突然感觉自己过于无聊,停顿了一秒,又用手掌盖住给抹了去,手心一片冰凉……
在视野里出现一排排房屋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你就在镇子上把我放下来,我自己上去。”
“上去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你自己怎么上去,都到这了,我给你送上去。”
奶奶家不在镇子上,在旁边的山背后,必须要先登上山顶。犹豫片刻,最后妥协,因为确实我自己没办法走上去,也没必要矫情。
我上次过来,是出国前,那时候夏末,满山各种各样的绿,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已是荒山萧瑟。
到了山顶,谢过后辞别了他,我背着包跟着路直走,右手边的一条路把种满萝卜的田地劈成两半,路的尽头是一个小教堂,很早之前就在这了,小时候放暑假来玩,教堂是这里最好看的房子,我们都想住在那样漂亮的房子里,幻想自己是住在城堡里等待王子的公主。可是教堂的门总是锁着的,我们就从窗户爬进去,结果大失所望,里面堆砌着各种废旧的东西,这样的地方不会住着公主,更不会有王子会来这样的地方,灰姑娘之所以会遇见王子那也是因为女巫帮她进入了上流的宴会,王子从不会屈膝尊贵的身子流连贫苦的人间。
我手捧着潘多拉的盒子,满心期盼它会带给我最想要的东西,结果打开发现只是一粒纽扣。那种能让你飞上天的希望是最疼的,摔下来的时候你能清楚的感受到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喧着恐惧,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粉身碎骨。
绵绵的一声猫叫把我的视线拉回来,我顿了几秒,确定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之后,才慢慢环视四周寻找声音的来源,向前走了几步,萝卜地里突然蹿出来一只黑猫,我吓得退后两步稳住自己,小家伙浑身黑的发亮,没有一点杂质,两只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我,不露一点怯意。
不是野猫,我心里这样想着走近它,它不怕我,依旧乖乖的坐在原地,我想把它抱起来,刚弯下腰,才想起自己背着包,纠结了几秒,放弃似得收回手继续往前走。小猫很乖,我走它就跟着我,不远不近,刚好合适的距离,我停它就停,我走它就走,试探了几番,也就随它去了。我走一段然后回头确认它是否还在,我想我可以把它带回家让奶奶养着,虽然我比较想带回自己的家养着,但一想到我妈,还是放弃了。
路过那片竹林快要看不见教堂尖顶的时候,我回头,才发现它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的,就像根本没出现过,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一样。我只是在原地停留了不到一分钟就继续往前走了,我对自己说,我不是来看猫的。
天气阴冷的厉害,到奶奶家的时候,火炉已经升起了火,比起爷爷对我没有提前通知的惊讶,我更热衷与温暖的火炉。我朝他惊喜的脸灿烂一笑,然后奔向火炉,嘴里边喊着冷死了。
“怎么不提前说声你今天过来,吃饭了没。”爷爷站起来,笑盈盈的看着我。
“没,不过我带的有火锅,三舅妈做好让我带过来的,热一下就能吃。”
“又不是没吃的,还带干什么。”
“不是心疼您难得弄么。”
我弯下腰去脱鞋,还不忘抬头笑嘻嘻看着爷爷。我把鞋垫从鞋子里抽出来,搭在烟囱的挂钩上,然后把鞋子侧放在火炉边缘。
“奶奶呢?”
“他去你二姑奶奶家玩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爷爷从我背包里把被塑料袋厚厚裹住,已经凝固的火锅拿出来,往厨房走去。我逗弄着趴在脚边的黄猫,突然想起了那只黑猫来。
“刚才我在教堂那里看到一只黑猫,是谁家的啊?”
“黑猫?怕是只野猫吧。”
“挺干净的,不像是野猫。”
“那就不知道了,没听说谁家有黑色的猫。”
我摸上猫咪柔软的颈项,想起出国的前一天,我爸从厦门坐飞机赶回来送我,其实也只不过吃了一顿饭,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把我送上飞机,他又一飞机赶回厦门。那一晚,我跟我妈睡在一起。从很多年前起,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们睡在一起,小学,初中,我已经记不清,也不想去计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习惯在我面前假装,他们不说穿,我就装不知道,我们三人彼此小心翼翼,维持着这易碎的关系,时光那么长,深怕有一人因走不下去而放弃。
我是巨蟹座,我不知道星座解说到底有多少是虚构的,但对于巨蟹座,有一点我无比认同,我在乎家庭关系,家庭在我这里,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一个家庭的构成,都是由爱情发酵而来的。我相信是爱情让他们结合在一起的,但是后来,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的局面。
如果所有的爱情都会走到山穷水尽,为什么前方白骨遍地,还是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我妈一直告诉我女人要变得强大,想要什么就努力争取,不要寄予希望在男人身上。她希望我变好,变的强,我就顺应如此。我知道她怕,她怕我跟她一样。其实比起这些,我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完美和谐的家庭,有一个爱我疼我的老公,一两个软软的小孩,人生如此,何其所幸。
可是,一旦有了可是,就不会有以后。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优雅的黑猫叼着盒子,走近了我才发现是一身黑西装的翩翩男子,我知道他微笑着,却看不清他的脸,他一步一步走向我,我能感觉胸腔中满满溢起的柔软,一层一层把我包裹其中。他修长白皙的手碰到我的手,一片冰凉,接着我的手心多了一个盒子,我愣愣出奇,抬头他已不见,只有渐行渐远的黑猫轮廓,我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奈何却浑身动弹不得。
醒来感觉头昏脑涨,大概是昨天受凉的缘故,我想待会可能需要去买点药。起床的时候看见奶奶,昨晚她回来的晚,却还是拉着我说了很久的话,除了我爸我妈外,也就是我的生活能激起她的话唠毛病了。
我告诉她我要去买点东西,一会就回来。我穿上外套走出家门,山里的天气时好时坏,天气预报根本无法准确预测,昨天还说今天是晴天的,结果山里起了大雾,朦朦胧胧,凝结着水汽,整个人从头到脚感觉都生出了黏腻的霉菌,挥之不去的潮湿感。
路过那片竹林的时候,意外的,草丛里蹿出了昨天那只黑猫。我突然想起昨晚那个梦来,我盯着它看,想起《猫的报恩》里面那个猫爵士来,矫健利落的身姿,以及优雅不俗的步伐,不禁莞尔一笑。它这次走在我身边,慢慢的,跟随我的脚步,我忍不住总是偏头去看它,我看它的时候,它也会偏过头来看我,好像知道我在偷偷看它似的。走过教堂,它就坐着不动了,我以为它会跟上来,结果走了两步回头,发现它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着我,我被它看的发毛,有一种被人盯住的灼烧感,我喉咙干燥的厉害,发不出声音。我决定不再管它,转身继续走,我想我需要一杯热水和感冒药。
买好了药回来时,山间的浓雾散开了大半,虽然天空依然阴沉的厉害。我远远看见前方空旷的路面中间有一个黑影,如同我离开时的那样,它依旧坐在那里等我。我走进它蹲下来,看着它黑漆漆的眼睛。
“你是想带我去哪吗?如果是的话,那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说完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像是魔障了一样,居然以为一只猫能听懂我的话。我摇摇头站起来准备离开。
然后我就看见它在我站起来的那一刻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转头看我,我想我真是疯了,因为我觉得,它似乎是真的在前面领路,而我,也情不自禁跟了上去。
经过那片萝卜地,然后身子一转,跟着它朝通往教堂的小路走去,它是住在教堂里?还是被人收养在那里?但是教堂常年不对外开放,没有人在那里。难道真的是一只流浪猫,栖身在那里吗?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已经跟着它走到了教堂门口。我看着它从大门的缝隙中侧身进去,抬头一看,才发现常年挂着锁的门已经没有锁的痕迹。有人来过这里?我轻轻推开门,记忆中杂乱无章,落满灰尘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明亮干净的桌椅。看来是有人专门收拾了这里。
我弯腰轻唤着,四下搜寻黑猫的身影,不知道它从哪里出来的,然后我看到了它嘴上叼着的盒子。脑子顿了一秒,呼吸猛地一窒,我死死盯着它,看它走到我面前把盒子放下,我忘记了动,就这样看着它,害怕它突然就变身了。良久,它还是安静的坐着与我对峙,最后,我放弃般的蹲下去,慢慢拾起地上的盒子,看了看它,最终犹豫着打开了,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枚白色的,镶着蓝色边的陶瓷戒指。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家的,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奶奶,那个教堂的门怎么开了啊。”
“你去过那了?”
“嗯。”
我手捏着那枚陶瓷戒指,把盒子翻来覆去的查看,迫切的想找出什么线索。
“我刚刚去那,发现里面很干净,是不是最近有什么活动?”
“没听说,可能是刘家老头闲的慌,打开打扫的。”
爷爷从里屋走出来,把一个长形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拿出一只唢呐,细细的擦拭着。
“哪里要办丧事?”奶奶一边把饭菜摆上桌子一边问道。
“镇子外的李家,刚刚打电话来请的,说他们的儿子昨天出车祸引起并发症死了,明天办事。”
“李家?听说他这次把女朋友带回来了,不是要准备结婚么?怎么出了车祸?”
“不清楚,前几天听刘家老头说李家儿子拜托他帮忙打开了教堂的门,说是要借用一下求婚用的,哎,造物弄人……”
我手指一顿,难道这个是求婚戒指?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随身携带吗?为什么会放在那里,是不小心落下的还是故意放在那里的?为什么黑猫知道那个戒指?还有,如果真的是他,出了车祸是什么意思,是死掉了吗?我又想起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来,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慢慢成形,太荒唐了,不可能。我把戒指放进盒子里,暂时不去想。
“您明天带我去看看行不,我想去玩玩。”
“办丧事有什么好玩的,又不是什么喜事。“ 奶奶在一旁插嘴说到。
“她想去就让她去,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
晚上我再一次陷入了那个梦境,一片混沌的雾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我蹲下去一边轻唤,一边四处摸索,希望能找到黑猫。突然我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引导我站起来,我看到面前模糊的身影,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却被另一只手又握住,我感觉到有一个冰冷刺骨的东西套进了自己的无名指,我抬手,白色的镶着蓝边的陶瓷戒指映入瞳孔。伸手去摸,不想触到的那一刹那,顷刻瓦解,我慌忙去抓,却抓到一手的白色粉末。我心脏一疼,接着眼泪就夺眶而出,男人的身影不见了,又是混沌的浓雾,我轻易的迈开步子,一脚踏空,堕入无边黑暗……
我醒过来的时候能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明明只是个梦,却那么真实的感觉到了心脏的钝痛感。
跟爷爷下山的时候,经过那片竹林,没有突然蹿出来的黑猫,一直到走得看不到教堂了,也没有看到它的影子。
到达李家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白幡。
“你那天回来,没看到路上有车祸吗?“
爷爷突然的一问,我突然想起那天的急刹车,和我没看的真切的车祸现场。他就在那辆车上,当时隔的那么近,我却没看到过他的脸。
我跟着爷爷进了门,握紧了装在兜里的盒子。今天来,我需要归还一个东西,是有人未了的心愿,和最后的牵挂。
周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一眼看过去,是双眼红肿涣散的双亲,我看着爷爷走过去跟他们说话。倚在门边的女子,同样是哭红了的眼睛,但我一眼,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不为别的,只是直觉。
我缓步朝她走过去,看着她乌青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心脏隐隐抽痛。我正在看着她,用另一个人的眼睛,一点一点,记录她的面容。
我在她面前站定,她抬起头来看我,眼里透着疑惑和陌生。
“我想,这个应该是你的。“
我在她面前摊开手,她定定的看着我,最终拿起打开了盒子。
然后,我看着她大颗大颗落下的泪珠,却没有声音。我从她手上拿过盒子,取出里面的戒指,然后缓缓的套在她无名指上,她没有拒绝,只是握紧了手。
“这是他准备的,只是,没有来得及给你。“
潘多拉盒子里的那颗纽扣,让我失望的那颗纽扣,我现在知道它的位置了,在衬衣第二颗缺了的位置上,那是离你心脏最近的地方……
心脏会疼,那是因为住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