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度陇入蜀（759）

28.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杜甫将这位佳人塑造成一个乱世之中少见的孤高贞洁的女子形象，很可能是根据这个人物所提供的背景，通过艺术想象加以再创造的结果。这首诗虽不是新体乐府，但也有浓厚的汉诗风味，开头两句就化自汉乐府，“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吸收汉古诗“上山采蘼芜”中新人、故人的比较写法，但更凝练。“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也是民歌的复叠和比兴，加上佳人自述身世的朴素叙事，使这首诗具有了一种整体高古的格调。但全诗的高格最终还是集中在对佳人的刻画上，山中清泉见其品质之清，侍婢卖珠见其生计之贫，牵萝补屋见其隐居之志，摘花不戴见其朴素无华，采柏盈掬见于情操贞洁，日暮倚修竹见其清高寂寞。“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妙在对美人容貌不着一字形容，仅凭翠袖、修竹这一对色泽清新而又有兴寄的意象，与天寒日暮的山中环境相融合，便传神的画出佳人不胜清寒，寂寞无依的幽姿高致，并连她所处的清雅，幽绝的意境一起表现出来。

29.梦李白二首（选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杜甫不知李白58岁的时候去夜郎究竟是生别还是死别，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令人悲痛的，所以开头两句是为全篇忧思的总领。诗歌的情感从欣慰变为猜疑，既像是在梦中对故人的问讯，又像是醒后的反复思忖，诗人的思念之苦，也就在惶惑不安的心理过程中得到充分的表现。诗的后半部分利用《楚辞·招魂》的内容构成了阴沉凄清的感情色彩。诗的最后叮嘱故人之魂，平安归去，望其勿为蛟龙所攫，即是对梦中漂泊的生活的忧虑，又是对现实中生死难卜的逐客的祝愿，梦亦醒，醒亦梦，愈是恍惚不定，诗人的忧念就愈深长。第二首所写的李白虽然仍是梦中的形象，但实际上是杜甫对李白后半生命运的形象化的高度概括，在冠盖满京华的热闹繁华之中，只有失意的李白搔手独立，形容憔悴，虽然必将名垂万古，但身后却是何等寂寞，这不只是对李白个人遭遇不公的感叹，其实也是夫子之道，千古之叹。

30.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收兵。

从结构上来说，后半首句句递进，结尾与首句意思互相发明，形成呼应。此时音调响亮，对仗工整，景中有情，耐人寻味，全诗顿挫有力的节奏感，有静夜中的戍鼓声领起，也与句法的结构有关。“露从”两句将“白露”和“明月”拆开，以“露”和“月”置于句首，使“白”和“明”的比较分外强烈，“有弟”和“无家”的对照，也在句首强调出来，声情冷峻而音节分明，所以给人“语健屡而体峻”之感，可以说是将五律凝练精工的特长发挥到了尽善尽美的典范之作，因此成为历代选本不漏的名篇。

31.凤凰台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

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

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

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

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

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

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

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

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

坐看彩翮长，纵意八极周。

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

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

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

凤凰是天下太平的象征，也是杜甫政治理想的艺术化身。他一生歌唱凤凰，赞美凤凰，杜甫住在同谷凤凰台下的凤凰村，诗人并没有把这里当做游览之地，而是以写景为寓言，将澄清海内、拯救苍生的理想化成一个到凤凰山顶寻找和喂养“凤雏”的寓言故事，诗人就成为寓言的主人公。同时将许多关于凤凰的典故幻化成寓言中的情景，构思非常新奇。一个是将西伯与凤鸣的消逝和寻找可能存在的无母凤雏结合在一起，这将构思跨越千年时空，按照大自然中禽类生存的规律，将上古虚无的传说落实到眼前的凤凰山上；二是诗人想象他的心血和生命注入凤雏之后，凤雏就会长出美丽丰满的羽翼，能在四方八级任意高飞，诗人的微命虽然不复存在，但将在再生的凤凰中得到永生。至此，诗人的个体生命与国家的命运已经完全合成一体，正是这首诗里，凤凰也变成了杜甫自己的图腾。到了杜甫去世的前一年，所写的《朱凤行》，凤凰就完全成了他自己的象征。凤凰虽然没有伴侣不能展翅，不能开口唱歌，心中焦虑，苦恼，但还是在怜悯天下陷入罗网的苍生，痛恨那些迫害弱小的恶禽，杜甫虽然无力回天，但他却是飞翔在漫天烽烟中的真正的凤凰，因为在他的身上永远闪烁着太平理想的光芒。

32.石柜阁

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

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

石柜曾波上，临虚荡高壁。

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

羁栖负幽意，感叹向绝迹。

信甘孱懦婴，不独冻馁迫。

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

吾衰未自安，谢尔性所适。

杜甫诗里的“清晖”也包含了日落时山水间的波光和清气，暝色降临一般是由远而近的，远客也是由远而近，所以像是被暝色“带”来的。此句之妙还为读者眼前拓开了想象空间，仿佛把远客推到了天边半空中，云霞和回翔的鸥群，构成了极其绚丽爽目的境界。杜甫无论在什么幽奇的山水中，他都没有泠然独往的意趣，因为那是与他一生忧念天下的本性相悖的，即使身居乡村田园，他也永远不可能超脱世俗，这就是他与陶、谢的根本差别。

五、定居草堂（760——765）

33.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是杜甫在草堂定居之初的作品，诗意明白易懂，好像是把口语稍加剪裁就成了七律。此诗的难处也正在读起来极其平易流畅，而对仗却极其精工，感觉流畅是因为首尾两联的语意连接紧密自然，类似散文式的叙述口气，中间两联连词性都是严格相对，却朴素现成，自然成对。加上“自去自来”和“相亲相近”又是歌行常用的重叠对仗，语感流利，所以用轻松自在的笔调写出了杜甫诗轻松自在的生活，诗调声请和语音切合，却似信手拈来，极富潇洒流逸之致。同一时期内容和风格类似的作品还《客至》，这也一首是一首七律，写杜甫款待客人的热情和真率以及宾主共饮的忘机之乐，“隔篱呼取尽余杯”是以自己率真待客的方式再现陶渊明的自然之乐。

34.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诗中“英雄”二字兼指古往今来一切有助于为振兴国家民族而奋斗的人物。末联概括了英雄们由诸葛亮赍志而殁而没而产生的强烈共鸣，道出他们壮之未酬、功业夭折的无穷遗恨。周公，孔子是太平时代维护君权和封建秩序的圣人，而乱世中更需要君臣契合无间，有始有终，才能风云际会，成就功业，诸葛亮正是最能体现这一理想的人，因此杜甫凡是歌咏诸葛亮的诗篇都包含着深刻的寓意和沉厚的感情。

35.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这首诗需要关注的几个点是这样子，第一是强调了王宰作画的速度之慢。第二，画有远势，就意味着必须脱略形式画出气势，画家能够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才会在有限的尺幅之中给人无限的想象，中国绘画艺术中这一重要理论正是杜甫在这首诗里首先提出来的。第三，诗题是“戏题”，所以结尾是戏语，“剪”这个字把流动不定，无法把握形状的液态的水固体化了。后来发展到李贺“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连气态的天也可以剪了，这也是杜诗艺术新创影响后世的一个典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