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
(一)衣
单楚以仰视姿态看着眼前人。蜷在槐树下的身躯,忍不住颤了下。
“走吧。” 鬼吏语气凉薄,一双眼,淡漠相向。
单楚摇头,将身往树荫深处挪了挪。
不想走?
鬼吏撇撇嘴,呵,又一个夙愿不了的主。
做差至今。他见过这样的,很多。
这些逗留不前的魂:
为仇,为恩,为情……
真是反复到烂俗的理由,一群世间人。
心里这种想,但不久,鬼吏就自哂——很久前,他也是世间人。
“走吧。”
他又催了一遍。从袖口里隐约探出条索。
细细长长,黑黝黝,像条阴毒的蛇。
幽冥不讲情,公事公办最是铁面。既文不成就只能武。
这举动,让单楚瑟缩。
在此徘徊百多年,躲躲闪闪,居然,还是被发现。
可心事不解,难道真要今天前功尽弃?
……他还没回来,他答应她会回来……可他……会回来吧?
女人的心思细腻而狭隘。
有时候,也不知道哪来韧性,耗尽一生乃至死后岁月,只为兑现一个男人的虚无诺言。
就像单楚,为一句“等我回来。”孤魂野鬼,一做,就是几世纪。
单楚打量着鬼差。
面色苍白,容长脸,属于阴司的俊秀,有点鬼都有的颓废。但颓废里,却渗出清明的精明。
论道行,她斗不过他。她知道。
“走吧。”
鬼吏态度霜冷,他没耐性陪谁消磨。
这世上执着的又不止她。
“可不可以……再给点时间……”
“……”鬼吏冷笑。“逗留还不够长? ”
“您知道,我等不到他,总觉心里莫名怨!”
那算什么理由。“世上人,总因怨才轮回。”
“是这样么?”
“向来如此。”
“……那一小会儿?可以……听我讲个故事么?”
单楚把姿态放到卑微。
抬起那张糙米色的脸——没美感可言得干瘦,有几缕枯黄的长发贴在脸颊,可怜兮兮。
既不能再等,耗费的这几百岁心血。总要留下点什么。
哪怕,只是别人心里波澜不惊的俗套故事。
鬼吏的眼眯了眯。冬一样的眼神有丝无奈。
好吧,他喜欢听故事。
真是个要不得的弱点。
老毛病。就像有轻微毒瘾的烟鬼,离不开烟。
好吧,反正,也就一会儿。
“一刻钟……”他说。算是最大宽限。权当故事报酬。
“我记得那是个冬天……”女人声音发梦……
“日光淡银,挂在天上,不阴不晴……”
这是不日下雪征兆。许生从自家木窗往外。廊下铁钩,吊着条咸鱼,干瘪苗条,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除此外,什么也没了。
过年?富人有裘皮地龙, 闲趣来时,再买几发烟火。就这样,热热闹闹,祭祖过冬。
可穷人?一宿西风,茅屋冷凄。缸无白米,寒披薄衣。
尤其像他这样的穷人。凄凉只剩尴尬的秀才身份,唯一间祖辈破屋。上无双亲,下无弟兄。
虽然自在。可功名未成,一穷二白的书生罢,谁愿巴结?即使这人皮相俊雅,一眼有非池中物的错觉。但日日做衙门书吏营生, 不过靠一支有些文采的笔。吃些老本饭食,碌碌无为,又不能博来尚书郎的功名。所以,二十有四的年华,依然光棍一个。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遇到了单楚。
也不知是他之幸,还是她之不幸。
单楚是只狐狸。
老套而重复的狐仙故事。
就是在那日不阴不晴的天气里,许生为了节约家里微薄开支,去近镇小树林拾柴。
那林不深,却有着阴森鬼蜮的错觉。
“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他的。当时正赶去祖母家过节。”
单楚慢道,“他正在林里拾柴。那时的他,俊美韶秀,穿一件洗白的旧棉衣。很清爽。在阴郁林里有着格格不入的明净。”
鬼差皱眉,问了个和故事没多大关系的问题。“狐狸也过年?”
单楚笑,“妖修道目的是能为人,尽早习惯人间习俗,免得成人再学,洋相百出。”
“就为了他俊美韶秀,一见钟情?”
这理由真花痴……
“妖没有人的复杂乖戾,喜欢便直白喜欢。他入我眼,合我心,舒服。就好!”
这就叫合眼缘,至于许生是否有功名官爵,单楚从不考虑。
这只一心和书生求缘分的狐妖,设计了一个现在看来有些蹩脚的戏码。
家乡饥荒,全家不幸,唯一孤女兮兮惨惨来此寻亲。
一人一妖相遇冬日荒林。郎才女貌,同病相怜。一见如故。
当即,一拍即合。于是,一对红烛,就此成了夫妻。
两人过了段如胶似漆的日子。恍惚从爱欲的中清醒,许生才忽记得还有件大事。
家徒四壁,以前,或许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现在多了个美娇妻……
许生开始愁眉不展。单楚看丈夫似有心事,几番婉转详询下,才知他担忧。
不就是柴米油盐?她微笑,这点俗物小事,怎会难倒一只妖。
“我把身上的狐衣交给他。让他每到月圆时候去鬼市做些买卖。顺兑些稀罕物回来卖予那富贵人家。古董,无暇的朱玉,再巧的织女也无能编织的锦缎……披着有妖气的狐衣,鬼市的鬼佬就当他是一只醉心买卖的狐妖。多好……我们的日子很快就宽裕起来。换了大宅,买了仆从。”单楚的语气还在回忆里,眼睛晶晶亮的美丽。“他对我越发好了,我们成亲几年,记得那晚,似是他生辰,我特意下厨,给他做了长生面,芙蓉糕,一堆的山珍满满一桌。许生穿着白色的锦衣。在烛光下光彩熠熠。端滴俊雅。他和我说情话。就是这样儒雅的人,我的丈夫,很体贴地为我斟酒,夹菜。我记得我们喝的酒……对了!是难得从西域来的好酒。英红英红的。有诗句叫什么来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鬼差有些同情看她,“然后?”
“然后,他递给我一杯斟满的就是……葡萄酒。对我说,他明日还要去鬼市兑些好物,或许迟点归家,趁时辰怕今晚得动身。叫我等他。我喝了他的酒。头疼厉害,恍惚还记得醉倒前他笑着。似乎说了句……不过一杯酒。”
“不过一杯酒?”鬼差呢喃。
单楚似没听见,继续,“次日醒来,我发现宅子空荡荡的,摆设都还在,桌上有新鲜瓜果。所有东西一如昨天。花瓶里的花还很鲜艳。我转去厨房,厨房锅灶正在煮香米。院子很干净,怕是早起仆人扫过。但让我奇怪的是,我见不到一个人。一个人也没有,厨房没有,花园没有,卧室也没有。我推开大门去镇上的街,街上居然也没人……我有点害怕了。可一想到我丈夫让我等他回来,我就心安了……我等啊等,等到周遭的一切都变了个模样…家没了被改造成了很高的高楼…他还是没有回来。你说他去哪儿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单楚的表情有些苦涩,“我担心他,那狐衣就是我的皮。每三日我必须得给这衣施一次术。才能保持衣服妖气浓郁,穿在人身上方可掩盖住人气。要是过了三日,他不还我。衣上的灵气一消,那就是一张普通狐皮。他若还披着它去鬼市,恐怕被有些吃人的鬼佬嗅出了人气……”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扭曲起来。“啊!他不会是……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
可惜,鬼吏没有给她魔怔的机会。那条袖口一直蠢蠢欲动的锁链终于扑了上去,把她团团围住。这个瘦弱的魂最后化成了一小粒光虫,被装进了鬼吏腰间的镇魂袋里。
他对着袋子晃了晃,冷冷骂了句,“蠢物!”
单楚的话让他记起了几百年前,他所拘获的一个魂魄,明明是个人类的魂却出现在鬼市上,魂魄的形态不太好,四肢残缺,连着脑袋也只剩下半个,唯有那张嘴还是健全的。喋喋不休地呓语:
“我知道她是狐妖,我以为用毒酒毒死她,只要她的狐皮还在,我依然能在鬼市买卖。我哪里知道这皮没三日就散了妖气,成了一张普通的皮。我被鬼佬嗅出了人气,死得好惨死得好惨。都怪那妖孽。该死的狐妖!!”
他呻吟着,被鬼吏拘的时候,扭曲着不全四肢,走路像个被匠人拉扯,四肢无力,软趴趴的拉线木偶。内脏全被掏空了,连着那副红红的心肠。整个人一团血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