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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后,闲着无事,就出门散步。我踩着碎阳漫步在如海河河滩的苇荡边,风穿过苇杆的缝隙,抖落满身燥气,倒应了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写的:“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恰是合适的。”
阳光穿过芦花的间隙,在水上织出浮动的银箔,像谁撒了把碎银,走一步,便踏碎一片流光。
芦苇垂得很低,几乎要触到水面。新抽的苇秆青得透亮,老茎却泛着焦褐的枯色,两种色在风里交织,倒像岁月在秆上刻的符。
指尖拂过苇叶,像触到一匹粗粝的麻布,叶缘的锋刃刮着指腹,涩得发麻。有片苇絮调皮地粘在我的衣襟,绒毛蓬松得像朵微型云朵,忽然想起汪曾祺写过:“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它们自顾自地枯荣,不向谁谄媚,也不与谁争春,倒比修剪整齐的花园多了七分野气。
滩上有位老妇在采苇叶,竹篮斜斜浸在水里,镰刀割过苇秆时,溅起半圈涟漪。她裹着条靛蓝头巾,额角渗着细汗。“编的不是席,是光阴。”她见我停步,笑着往篮里铺了层苇叶,“你看这苇,风来是箭,静时是画。”水波荡开时,苇影碎成粼粼片片,倒真像谁把家书撕碎了撒在河里。
我蹲在她身边看,苇叶沙沙作响,她却眯着眼哼起了谣曲,调子像芦花一样苍茫。
往前走几步,撞见两个戴绒线帽的少年。他们举着纸船互相追逐,衣襟沾着的苇絮簌簌往下落,像两只顽皮的银蝶。
“别跑太急!”其中一个踉跄着撞到我身上,抬眼时噙着慌张,见我笑了,又咧开嘴露出虎牙的笑。“纸鸢,要做纸鸢吗?”他献宝似的举起根削得光溜的苇秆,细麻绳系着纸鸢,像只振翅的灰雀。
我接过时,他已雀跃着跑远,铜铃般的笑声挂在芦花上,荡悠悠地响。
忽然想起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的:“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原来每个秋天的童年,都藏着这样草木萧疏的野趣。
坐在青石上歇脚时,发现石缝里钻出丛野菊。细瘦的花瓣沾着霜粒,在芦荡里倔强地开着,倒比温室里娇养的更见风骨。
有甲虫顺着苇根往上爬,驮着比身子还大的麦粒,踉踉跄跄,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忽然想起老舍说:“秋天的黄昏是一天里最温柔的时候。”
确实,暑气早已散尽,雁鸣也低了几分,芦苇在暮风里轻轻俯仰,像祖父哼着的童谣。
有片苇絮悠悠飘下来,落在我摊开的诗卷上,倒成了枚天然的书签,绒毛间还带着夕照的余温。
暮色漫上来时,河面开始起雾。芦苇的轮廓变得模糊,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墨。
远处传来农人唤牛归栏的声音,混着烤红薯的焦香,竟生出些“孤村落日残霞”的意境。
有白鹭从芦荻中掠起,雪翅点着清波,身后拖着一串破碎的云影。我想起丰子恺说:“心小了,所有的小事就大了;心大了,所有的大事都小了。”
原来最辽阔的心境,从不在刻意寻来的超脱里,只在这芦荻深处的寻常风物中。
往回走时,苇絮在肩头飘来飘去,像有谁在轻轻扯我的衣角。回头望,芦荡已浸在暮色里,白得苍茫。
风过时,满丛苇絮簌簌低语,倒像是在说:“停一停,接住这秋光。”月色漫上苇梢时,芦苇的影子在水里摇晃,像无数双沧桑的手,轻轻抚过漂泊的舟。
原来所谓秋光沉淀,不过是有这样一片芦荡,能让你在奔忙间隙,歇一歇脚,看一看云,听一听风里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