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台风骤雨砸下,工厂院灯带嗞啦一声熄灭。我正捏着从毛绒猫眼窝掰出的塑料眼珠的左眼,细线如断裂的神经搭在指尖。李清澄撑伞归来,臂弯里挤着一个男孩,仰头唤他:“阿爸,伞掉了。”我左眼骤刺,像被什么东西钩住似的,那声“阿爸”在耳畔回旋,体内有一块冷硬之物“咔哒”一声落了位。次日,第一节铃声方响,转校生闯入,第一眼便盯住我的左眼,有人低声道:“就是她,被死神退回来的孩子。”我叫李沐,小升初一年级,传言我是在保温箱病房里唯一存活下来的——还是个女孩,因此被贴上“幸运”的标签。可幸运没给我完整的身体:先天左眼弱视,休学两年;好不容易熬过幼稚的小学,又在青春期迎来满脸的青春痘。发小沈以安已羽化成天鹅,而我只能揣着卷边毛绒猫作唯一的倾诉,用它怀念母亲,也借它去嫉恨那个“宠爱”我的父亲。他是妻儿早亡的单身汉,至今仍为女儿守身独居。
母亲洪芸生自二楼坠下后,家中塞满佛像与摄像头,连护眼灯的探头也带语音,仿佛替李清澄的缺席守在我的身侧。这被称作照看的甜蜜,在青春期凝成一根无孔不入的刺。技术的翻新使探头数量虽不增,视线却更密,周身电子眼时时护我周全,令我学会在注视下行动,默认父亲会看完所有录像而后缄默,那夜的拉扯过度使他的面部肌肉由此崩坏。若我有一丝让他不顺眼,愤怒便充满空气,使我在无限猜忌中自我惩戒。白日我戴矫正镜,成绩稳居第一,自小学起右眼被遮、左眼被矫,外形像个威风的海盗。可孩子们很快不再信仰海盗,他们起先唤我海盗,旋即改口为假学霸。休学两年只换来一个治病无效,当我摘下眼罩,习惯用一只眼看世界的时候,好成绩忽而成为行走的炸弹,稍一触碰便溢出别扭的妒意。如今我顶着年级第一在校园行走,背靠李清澄的尊严无从坠落。隔桌的胡安依旧第二,未能超我,因此在成绩公布的次日他脸颊紫青、眼眶潮润地找我以求“开恩”,仿佛我只需空掉一个填空便能赦免他的神明。而我选择拒绝。他很快自第二一头扎进倒数,交空白卷、让指节淤青,也学会对更弱小的生灵炫耀“勇敢”。在校园里,只要你是第一,就总有人要把你拖到平起平坐的位置,而我们其实都敬畏同一位神明:第一名。稳居第一的次数多了,留下的从不是喜乐,而是高处不胜寒的幽惧,而他轻松打破我行走其上的薄冰。
我的背包里常年装着一只卷边毛绒猫占据书包,像一股随身的力量。它在,李清澄就安静,三把椅子围成一圈的时候,我们仿佛一家三口。有时我把它锁进桌斗,独自爬上后山掘出埋着的日记,翻检关于母亲的一切零散回忆与幻想,也设想若我那样跟着她去了会怎样呢?如今只剩我陪着父亲,换言之他也只有我,假使我也去了,他的命也去了。循着落日西沉我下山将毛绒猫放回书包归家,他便默认我度过了拼命学习的一天,这个设想使他由衷地感到轻松。“今天考试怎么样?作业难吗?和朋友玩得开心吗?班干部还连任着吧……”他接过书包,拉开餐椅,把今日的两菜一汤推到我的面前。我一连串答:“还行,放心。”他又叮嘱:“连任才最该在意的,小心着,这时候让别人弄去多可惜,得万无一失。”热汤在空调风下升起寥寥水汽,朝窗外飘去。毛绒猫歪靠椅背,一条腿已踏入空中。“快吃吧。”他把它摆正,转身去到阳台抽烟。我回卧房,关紧了门,心里却像夜半的工厂:机器罩着白布,如同一具具停在半空的灵柩。
房里有一台他的CD机,只有一张碟,放进去还会卡带,我仍把它打开来听。自从洪芸生走后,李清澄不再添置新碟,连捣鼓的兴致也丢了。母亲曾劝他放弃那些屡败不休的爱好无果,他却像专为气她般骤然放下。她分不清旋律,却看得见钱是如何流向架上成排的CD,与之遥遥相对的,是橱柜,装着她的全部而我们读不懂的人生。
“你在捣鼓什么呢?别人的东西别乱碰。”他说的是我房里的那台CD机。
“对不起——”许巍的《我们》坠地,碎成两半。
“它本来就是坏的。”
他明知并非如此,只是需要立刻宣泄怒火。长久的岑寂之后,我的大脑先于行动封闭对外的回路,站在原地念起洪芸生来:她是否也这样,在不得已里钻进厨房洗碗的?一夜无风,失眠逼我在走廊闲荡。储藏间的门开着,母亲的遗物静卧其间,幽蓝的月光从屋里铺到我白皙的赤脚上,我小心地踏入她的温柔乡。凭记忆摸到淡紫色的橱柜,却见父亲在角落里睡得很沉。我俯身埋入柜中,找她的飞燕瓷碗:褪色的翅有一处豁口,内壁密密画满“ 五 ”字,皆为伤心的痕迹,像新添的翼。那一夜我第一次发现碗底正中有一出小小圆凹,其内竟镶着一颗破损的牙。橱柜旁还有个箱子,同样是一个小洞,露出发黄的纸,是双胞胎的出生证明,一张是我,一张属于失温而亡的弟弟。对重男轻女的家族来说,这是罕见的意外。据说两个失温的婴儿同时被推至抢救室门前,亲戚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最后只推进去一个孩子。往事一传再传,众说纷纭,留下的只是洪芸生的精神错乱诊断书。时光催人忘,却只增白丝与对民间玄物的追索。她年近半百方才找见自己的爱好,家中角落一时摆满等身佛像,只为招引弟弟的魂归家。自此我患上严重失眠,夜里不敢合眼,怕他来要回我的命。香烟缭绕,佛影忽隐忽现,夜半上厕所时,我最怕那一声冲水,唯恐洪芸生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捉魂”。“就差一丁点。”她常在不开灯的漆黑里带着愠怒地对我说。
她吹灭蜡烛说:“从小你就是这个样子。”她将惊扰算作我赶跑弟弟的惩罚。我回房瞪眼到天明,把不愿被弟弟打败的怯懦折作自罚。直到厨房碗碟相碰的清响传来,困意骤至,偶有一场甜腻而短促的梦,却随即被李清澄强行掀被叫起,拎上他备好的早餐、背上书包、坐进车里,照例第一个到校。胡安是第二个,熟练地将一份早餐塞进沈以安的桌斗,再把另一份自己吃掉,末了斜睨我,示意封口。轮到他们值日,我常代劳,毕竟小学六年我仅此一友,而她又是母亲挚友之女,这段情分理应延续。
那日一切如常,我按部就班地扫净教室,胡老师命我分发作业。期中成绩旋即公布,我依然是第一。人群忽在一隅攒动,嬉笑叫嚷,被围在中央的自然是班花沈以安,讨论的却不是妆容,而是年纪,少年的烦恼寡淡,谈资便转向差异中最尖的一枚。于我而言,这却是最危险、最敏感的处所。尚未走近,一声清脆而仍带稚气的“姐姐”破空而出,我听见友谊崩裂的声线,若此刻仍留恋驻足,只会被命运无情抹去,只得在隐没里选择放手。
“假学霸”的耳语很快从全班蔓延至全年级——“你不就是比我们大两岁吗?”一句轻飘、尚未变声的男嗓在耳边回荡,轻而易举地抹去我第一次学每一门课的艰辛跋涉。可他们能看见的仅仅是我以初三的年纪,同一群初出茅庐的孩子争夺名次。
与他们说不清,初心方萌的心撞上晚熟的男孩,早熟又年长的女孩只得沉默,把这一切当作是皇冠的重量去承受,指望有朝一日凭优越的成绩获得一次跳级的机会,好与同龄人肩并肩地在阳光下竞逐。直到李清澄的一句话砸碎了我的遐想:“别动这瞎脑筋胡思乱想。”在私立学校,谁交钱谁说了算,父母愿让孩子亏欠多少,只消把学费持续交下去即可。大人都将学习看得简单,仿佛只因年纪见长就该理所当然地拥有知识似的。我自入学便不曾休息——不敢停下学习、预习的脚步,甚至超过那些“开外挂”补习的尖子生。不花额外的补课费是我最后的底线。休学两年治疗单眼弱视,已让我错过太多,但我仍咬牙决心跟上。
无风的一夜,被尿意逼醒的我睁开眼睛——电视里的鬼片正演到最刺激的场景:一只纤长的手被猛然合上的门砍成两半,断手仍追着主角;我转头,紧挨着的两栋工厂窗外,一张陌生男人的脸贴上玻璃,一只手循着微开的缝伸入屋内,另一只手正试图把窗推得更大。我当场嘶喊出来,床边却只有我自己,连被褥都还温着。那我又得到了什么呢?在那段漫长的时光里,我目力所及的一切字体都只是色块的分布,昂贵仪器里硕大的蜜蜂到处飞撞……每月底检查报告的数值以几不可察的毫米缓慢上升,字母表成了一座必须不断攀登的金字塔。也在那时,李清澄开始酗酒、失业。所谓父女相依,我陪着他找工作,他陪着我开车透风。我怕鬼,不敢独睡;而他非看鬼片才睡得着,于是我留在他的身边,也算是以毒攻毒罢了。事后他不休止地说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这边的小偷很多的。”他想止住我的哭,我只张开双臂,越哭越凶。他又说:“都是假的啊,哪里会有鬼呢?”我想告诉他那不是鬼的问题,却不知从何开口。此事再未提起,却住进我的心底,日后不断地生长。我和父亲不再如昔那般无间,他似乎刻意回避一切可能的亲密。某日我无意拉开柜门,一大摞《鬼故事全集》哗然坠地,上面那句:人死是不会再生的,但魂灵是他们身份的标志,永远在世上飘着……摊在地板上,像是替他回答了我的哭声。
“县城里的小偷多的是,在你睡着的时候闯进家里住一夜的也大有人在。”李清澄常在冷冽空气里冷不防地抛出这句。或许,命运的巧合令电视里逃亡的主角跑到我的窗前,与梦里弟弟白皙的手交相映照。是他在梦中攥住我的衣摆,我才醒来的。
李清澄也会梦见他们吗?上百张鬼片DVD,他究竟在寻觅什么呢?度过失业的焦虑后,他愈发安居于鬼魂的世界,鲜少触及现实。而我在那段日子里学会了做饭、刷碗,偶尔摘下矫正眼罩,用完好的右眼应付日常。无论多么困倦,夜半三点我都会睁眼,倒数三个数,朝窗户张望,再让他那吞吐烟雾般的呼噜声灌满耳际与房间,像是完成一道结界。下雨天,两栋建筑共用一条帘子疏水,起风时电线杆垂落的电线有节律地敲打着两侧的窗玻璃,像一把破旧的伞,把左右建筑牵到同一把伞下,却挡不住穿梭的斜风细雨。我们住在二姨留下的灯具加工厂里,表面尚体面,实则是灯具市场最吃力不讨好的灯珠接盘手。门口的横幅写着“照亮光明的未来”,大得路过的人不得不看一眼。先是灯带频闪,继而彻底损坏,如今连横幅也被大雨刮落了一角。角落的佛像积了厚腻的灰,而我仍舍不得这个地方。
洪芸生是从我们住的二层楼跳下去的。传闻缠结的电线杆一隅易聚污暗之气,“风水不好。”风水师低着头丢下一个我看不懂的罗盘便走了,外地的工人踌躇再三,终递辞呈,拖家带口地散去。李清澄硬着头皮自磨灯珠,可有些活他一人做不了,便叫我来,一边盯着机器的使用教程,一边催我快些把水灌进钻孔机,但是定制的灯柱仍旧“啪”地一声碎裂,还是不够快。在空荡的厂房里熬过一周,他终于承认得去外面找个新伙计,放下当小老板的执拗。
“小偷是隔壁厂的,”一次他遥望窗的对面拐弯抹角地和我说。我抢道:“这世道没什么不好的。”我厌他至此仍要护住那点微薄的优越。
“熟人一场,他们都不容易。我什么都不怕,他偷一个我买一个,倒看是他偷得快,还是我买得快。”他自说自话,双颊微红。我几乎背诵般回他:“钱是赚不完的,够用就好。他若比我们更需要这些电脑,就让他拿去好了。佛像他倒是看不上,人也不是什么都需要的……”不久又补上一句:“那只是他搬不动罢了!”我甩门走出卧室,穿过成排串珠子的台子一路暴走,直到尽头方停,才觉漆黑的夜有多令人惊惧。究竟是谁把彼此推远的呢?“女大不中留……一点都不贴心!”这是他留在我耳畔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夜半,他吃宵夜的时间里我在碗碟的碰撞声里把难以消除的思绪一一藏好,忽而想起储藏间母亲的燕子破碗,琢磨起那枚镶在碗心的牙是否已经发黄,这厨房该还给洪芸生的,这个家也该还给李清澄。
于是我走上天台,看见角落里堆着晒白的衣架,掏出从他口袋里顺来的打火机,坐在细雨的中心,沿衣架的尖角点燃其上早已失去保护功能、锈迹斑斑的塑料。浓烟被雨稀释,塑胶味涌入鼻腔。我喜欢看它变形、脱离母体的过程,看它在水泥上缓慢爬行,就像是一场恶心的重塑仪式。此时四下皆黑,漆黑的天幕覆盖住我,也淋湿了我。漫长的一天终会过去,再有一个月就休学满两年,那时我便可复学。
休学前,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学渣,与所有孩子一样并无天生超常的专注力。是复学后的羞耻与愧疚迫使我在瞬间长大。四年级的我与二年级的沈以安被分到同一班,第一周还嬉戏打闹的我们,其后因萌动的青春情愫无从分享、也无从消解,才恍然孩子和孩子并不相同。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污浊。内心的小大人逼迫我把全部的心力交给学习,不败给“孩子们”的智商,也不辱“小大人”的身份。我开始不敢与沈以安走近,惟恐她那稚嫩、无常的嘴,把那惊天动地的秘密说出了口。
从最初手牵手的快乐,到日日攀升的疑虑,还未等沈以安说出口,她的母亲便把话强行塞回肚里,成了两家心照不宣的禁令。此后当我长出第一颗、又一颗青春痘的时候,她瑟缩着问我:她将来也会长这些小麻点吗?那一度成为她抗拒成长的最大恐惧。等所有人的青春期一齐到来,这场青春的骗局才被戳破。我的痘痘仍在,而她的丹凤眼却摇身一变成了外双,与清秀的脸庞相得益彰。丑小鸭欺骗了天鹅,理当受罚。她偷学化妆,变得越发美艳,结交一群“天鹅”,她们的美丽昂着头昭告:丑陋会污浊年幼的明眸。再叠加因我的“降维打击”而堕落的胡安,两次精神上的欺凌,伤了两颗幼小的心灵,罪加一等。这种犯罪没有动机也没有快感,伤人亦伤己。
小鱼不会久留海洋,大鱼也不该游进小溪。与孩子们争抢三好学生的名额,在他们的眼中果真如海盗般蛮横,先天弱视的左眼罩上黑眼罩,我活像个天生的坏种。若弟弟还在,是否也会和我一样呢?儿时大姨常说:“左边的酒窝会逃跑,一个沐沐,一个瞳。”如今想来,他从未彻底销声匿迹,我每一次绽开笑容,脸都会向右侧的酒窝歪去。残缺的左脸与普通的右脸相加,既非纯粹的海盗,也非彻底的凡人。如此胡思,直到下课铃骤响,我才发觉这是复学以来第一次溜号,这就像一剂久违的精神鸦片,能让时间飞逝。脱离老师的解题轨道,坠回喧嚣的自我世界的代价便是下坠。然而,差生自有差生的活法:习惯性发呆与小睡的次数多了,连老师也会与之共谋,习惯性地忽略。
除却分数揭晓与放学后的重压,其余时刻倒也轻松、自在。学霸光环的久压只换来礼堂上的掌声,久而久之,两种日子过下来并无二致。于是,初中第一周我便卸下复学以来的学霸身份:完美难守,不完美却是易如反掌的事。一旦回头再次背起旧包袱,蝴蝶效应必然四起,尖子生的名次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以坠落求和,孩子们便满意地散去,只余胡老师与李清澄需要应付。胡老师曾问是否有难处,我脱口而出最要命的两个字:年纪。他笑道:“这算什么,我都快奔六了还在工作呢,让他们说去。”至此我明白,大人与我隔着莫大的鸿沟,在他的眼里孩子都是一样的,而那日若他愿抱我一下,或许一切都会改写。每个孩子都要经历一个无人承托的阶段,想坠落就坠落,想逆袭亦可,这阶段名叫青春期叛逆。
可若李清澄知情,会否停掉我的学费?私立学校的好与坏届在一处:钱足就能读,断缴便立刻退学,这便是我最惧的事,况且我只有一个家长,注定如履薄冰。并且,胡安似嗅到威胁似的召集年级垫底生与我划清界限。体育课的双人合作瞬成噩梦,我竟从未留意班上的女生人数为奇数,而那位多出来的女孩如今已没入人群。成双的目光对准我,我鼓起勇气望向沈以安,她却只是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最终还是她的心软拯救了我,按住我的脚,我才完成仰卧起坐。胡安打完球坐在马路牙子边喝水,气喘吁吁地替她的自由时间喊冤:“别对谁都心软。”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是一个贩卖可怜的骗子。
好不容易熬过白昼的校园,凌晨三点骤然一声猫嘶从放着毛绒猫的衣柜里钻出,床头小夜灯随之频闪。我僵卧在被褥里,不敢睁眼、不敢透气,直闷到浓稠的液体如汗般涌出,沿发缝淌到额头,再回流至鼻中。五点半的天色微明,我对着镜子才认出那一抹红原来是自己的鼻血。收拾干净后,我鼓起勇气取出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那只毛绒猫,忙碌时总觉它代母注视、心疼着我,于是又把它放回衣橱,让彼此静默。它的左眼缝着一圈与通体精致缝线不合的针脚,眉眼楚楚。我劝自己别再抱团取暖,却每见它躺在受潮的柜角,湿毛朝下耷落,便心生愧怯,怕母亲在天之灵对我罪加一等。只得继续把它带在身上,在危险的校园里求得一层庇护。包扎的眼也渐成若无其事的状态,旁人以为那是我对昔日“海盗”的独特怀旧呢。黄昏时分,人界与灵界的差异更显分明,夜色一深,我对灵界的向往反而愈烈,竟迷上在漆黑的夜里虔诚地擦拭佛像,就着月光,黄铜塑像被抹出一层睥睨的威凛。那段日子里,我不知这个家已有多少个半步已踏入阴间,李清澄常在三点开门踉跄入内,就地沉睡到天明。
洪芸生生前最信任的驱魔师断言:毛绒猫是亡弟游魂的栖身之处——为挽救七岁时溺水的我,他把一缕灵注入从水底捞起的那只猫里。然而,此事已无从考证,我因惧水与惧死而选择性失忆。唯一的目击者洪芸生的“证词”被李清澄尽数否认:“精神病的药吃吃停停,不疯才怪呢!”他指着佛像,斥那群人是个愚蠢的骗局,“他们才是狐狸精!”此话是为驱魔师所谓断我乃小红狐再生的预言而做的驳斥。父母争吵起来的时候,我总先站到母亲的一侧,不愿再看那瘦弱的妻子被丈夫就手抄起保温瓶砸向头颅,又在大雪里被赶下车的景象。风里,我听见她的哭音散成细屑钻入耳内:“我有你弟弟就够了,你爸爸挺孤单的。”我不把人在极度脆弱时说的话当成真心的话语,仍陪她踏入寒风。走到街的尽头、不见车影的地方,她情绪渐缓:“爸爸一定会回来的,他舍不得。”那时的我还不懂这话的深意。果然,李清澄把车停在我们的面前,摇下窗,只对我说:“沐沐,你上来,我是来接你的。”他完全无视洪芸生,令我在雪中抖得更加厉害,暗里向天祈一股暖流,随即被自己的温热尿意所灼醒。车子发动前,他丢下一句:“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自小至今,他看我一直如此。
幼时失温,导致脸上的红血丝格外醒目。年少时善良的大人把它当作喜庆,至青春期,随着痘印的叠加,使两颊像两瓣熟烂的苹果,皮质粗粝、暗红交错,宛如一个幼态的老巫婆。一个抱着破旧毛绒猫的丑陋女孩走到哪里都会令人不适,胡老师看不下去,欲将它没收,指认它是我堕落的首要“成瘾毒品”。好在未及靠近,毛绒猫便先一步将他绊倒,明明好端端放在背包里的,它是如何跑到外面的?我只得把此当作洪芸生在替天行道。我渴望有一座能稳稳立在背后的大山,然而这需要运气。一次次地碰壁之后,我为自己在校园里划定了位置:年级里中等偏上的沈以安之后一名。为此我刻意空掉选择、填空的最后两题以及最后一道大题,刚好停在那个次位。记得我吃力挤到成绩的公告栏前,朝沈以安的方向懊恼地叹口气,便算大功告成。回家依旧如常预习课文,连失眠的时间也不放过。李清澄醉醺醺回到家,指着排名册笑称自己的眼花。再后来,我发现卧室的监控灯不亮了,却始终无人修复。酒瓶被堆到天台的角落,衣架被压在底部动弹不得。阳光一遍遍把塑料烤软,汩汩外溢,粘住鞋底,令人寸步难行。一次,我在天台晾晒毛绒猫时,夹住耳朵的夹子因风化而碎裂,它直坠入那滞黑的塑料泥沼中。奇异的是,在晃晃的日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站起身来,踱向干燥的地面。
反光里的铁门镶着一排窄长、细密的猫眼绿瞳,像极了毛绒猫的,也像李清澄的,像我的。我回头看见毛绒猫的左眼外膜下藏着一枚针孔摄像头,不知自何时起,它便这样无声地观看一切,却如山般沉默,恍若无亲无挂。
回到家,我的左眼陡然刺痛起来,几乎睁不开眼,内里似有小虫挠搔,我慌忙按上旧眼罩,方才稍缓。低头时毛绒猫的机械左眼已被我完全扣出,细线裸露。碎酒瓶渣上还粘着血,是我赤脚乱踢留下的。走到屋内,工厂机台覆着白布,像一具具通往天堂的灵柩。眼罩里渗出细微的血珠,而毛绒猫的左眼珠却是如何也按不回去。隔窗遥望对面的厂门,“小偷”与邻厂的工人说笑着自食堂出来,摸着圆肚进了门。台风雨不打招呼地噼里啪啦下下来,愈下愈密,我把碎掉的针孔摄像头收进衣橱,带着一点歉意,撑伞去到空无一人的保安亭前等他。保安室上了锁,我靠墙半梦半醒之时,远处两道身影并行而来:较高的是李清澄,他已有伞,也有人替他撑伞,那身影几乎黏在他的身上,真容难辨。我攥紧左手的伞骨,等不及便冲进雨里,一阵狂风将伞吹裂,只余铁架颤巍摇晃。我一头撞进父亲的怀中,打落他手里的东西——一辆最新款的遥控跑车,亮黄色的兰博基尼。
“阿爸,伞掉了。”男孩稚嫩的声音从李清澄的头顶落下,陌生的声线,陌生的脸孔。
“朝阳孤儿院,阳阳,十三岁,刚好初一。”二十三度的空调未关,在四十多度的夏夜里,我恍若又被抛回洪芸生被丢下时的那阵寒风。
缩进被窝,紧抱住毛绒猫,左眼的疼由一点漫成一片,我怕再不管就要瞎了,于是趁他们进了房间,我便溜出门去,工厂外临街正好有家二十四小时的诊所。张医生眯着眼举手电检查,低声道:“心病……”我补充:“我先天左眼弱视。”他说知道,那感觉就像在黑暗里面抓瞎,我于是强自镇定,吐出一口气。“不会有什么异样,放心。”他小心地绕头一圈将整只左眼包起,手指触到我的皮肤时猛然一缩,仿佛触电一般。临了郑重叮嘱我两天后务必过来来换药。我连声应下,快步奔回家中。房门大敞着,李清澄又喝醉了,抬手指点我包着的左眼大笑不止:“海盗,还没长大呢?”他笑意未落,我已飞快地扯下绷带,他的笑僵住几秒,眯了眯眼,踉跄着回到房间。那夜我坐在窗边望月,毛绒猫忽然开口喊:“好痛。”我没有像从前一样吓得大叫起来,毕竟叫也没人来救我的。我看见它的唯一视窗:左眼,瞎了。原来,那颗针孔摄像头是洪芸生送给它的眼睛。先天右眼弱视的魂魄,再加上被我剥夺的左眼,它成了真正的盲者。我只得答应带它去张医生那里:我们各得一副对称的绷带。至于医费超额的部分,我将以闲时给他打下手、干杂活来抵扣。折腾至深夜才安抚住毛绒猫,我在诊所的移动病床上困顿地一觉睡到了天明,便匆匆径直赶往学校。针孔摄像头和毛绒猫留在诊所作抵押,张医生承诺要治到如初,才作数。
班上迎来新同学——杨瞳,背着我淘汰下来的旧书包,课桌就突兀地摆在讲台的一侧。雨夜里那道模糊的身影,此刻穿着利落的校服,出落得异常清秀。他不时地回头看我,带动全班人久违的目光再次聚拢,嬉笑、窃语成团。而人群中心的沈以安,想必已经从好八卦的母亲处听来几桩关于李清澄的小道消息,在家里他抱怨她多管闲事,对外却经不住几句花言巧语而次次有问必答。我独自趴在课桌上等上课铃声响起,偶然瞥见胡安凑到杨瞳的耳边低语,左眼旋即一阵剧痛。杨瞳顺势朝胡安那边张望——他坐在我的右后侧,令我难以得知他回复了什么。第一次小考放榜,杨瞳的名字紧随我之后,步步紧逼。临到放学的时候,李清澄罕见地出现在家长群里,我一眼便明他只是顺道来接我的。而杨瞳却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就像一次无声的身份宣战。当我们走至诊所近处,张润生远远地倚在电线杆边吞云吐雾,斜挎包的拉链半开着,露出毛绒猫的一截尾巴,勾住了我的视线。李清澄以为我还在生闷气:“多大点事。”他见我扯下绷带后眼眶红肿、湿润的样子,抬起那节象征男子汉标志的增生手腕骨:“我十三四就劈柴,一斧头下去,手腕骨都露出来了。”他最厌装可怜的孩子,也同样不愿我的脸色让杨瞳难堪。我站在原地,从包里取出蓝光眼镜戴上,径自推门进了诊所,没有回头。实则是因为我唯恐撞见他清亮的双眸,唤起大雪中奶奶的背影与呢喃:“双胞胎,太多了……”那次是李清澄及时赶到,才使我幸免于难。
“给别人养孩子算什么事?”胡清澄一向最重血缘。那时僧人臂弯里的男孩细皮嫩肉,看不出任何的缺陷,或许有些缺陷肉眼难见,而奶奶的眼与我的眼所见又各不相同。张润生厚镜片后两道细长的鱼尾纹轻轻晕开,他在替我与父亲道别。当我回头察觉到的时候满脸发烫,忽生厌意:他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呢?冷清的诊所里,我们先在侧屋用餐,嚼米的喳喳声清晰到令我想要立刻回家。偏偏毛绒猫狼吞虎咽地吃着猫粮,左眼还包着纱布,我又软了心。
张润生临走时执意将我的眼给包扎完好,令我本能地想要逃离这座黑暗中独自发亮的诊所,它过于耀眼,像一根直扎眼底的细针。毛绒猫一路紧跟在我的身后,几次想要甩开,最终仍在家门口相遇,它在等我开门。西角的观音像凝望着我们,令我不由想起慈悲的母亲。它最喜欢睡在佛像边上,可杨瞳偏偏正巧坐在旁边的茶几上写作业。它指着佛像告诉我那是我们的妈妈,令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屋内不曾开灯,唯厨房的饭菜在月光下朦胧静置。猫耳微微一抖,像是递来一个小小的暗号,我只得一点点把佛像挪入卧室,狭小的空间变得愈加无处容身。房内只余月光,房间宛若佛光四照,我静卧床榻,恍见洪芸生要推门而入,或隔窗张望,就如童年夜半时撞见的小偷,恐惧再度升腾于心。被褥仿佛在身上愈缠愈紧,我在将要窒息的前一刻冲出门去,正对上缩在沙发、瞪大双眼的杨瞳——他也在害怕。奇异的是,只要想到有人与我同担恐惧,我的恐惧便在倏忽间消散。
“怎么不回房睡?”我起了点坏心思。
“阿爸睡在那里。”他指向改成卧室的杂物间,那间塞满母亲遗物的屋子。我心里冒出对橱柜的疑问,却不敢出声,免得惊醒最不该惊醒的人。杨瞳先破静:“妈妈去天上了。”从他躺的位置恰可望见窗外的漫天星辰,“她会来带我走的。”他的泪不经眼角,却润湿了裤子。洪芸生被关进精神病院时也如此。“是纵火,”他接着说,“妈妈带走了爸爸,消防员带走了我。”于是他怕杂物间墙上的那张洪芸生遗照,也本能将我视作未来的“母老虎”。我便怂恿他明晚与我“一同探险”,把那张睥睨众生的遗照摘下,当然我自有私心,想借机再看一眼橱柜里的黄牙。月光里,毛绒猫的毛泛起荧白,覆住先前稀疏的紫红,仿佛也会随岁月生长。
“快睡觉!”被夜尿憋醒的李清澄对着亮着灯的客厅咒骂,一阵水流声后又回杂物间去了。此时的天色已近黎明。翌日进校,我不再缠纱布的左眼红肿充血,刺痛却减弱,后座的胡安吹起起伏的口哨,令人起鸡皮疙瘩,而杨瞳竟学他应和。我夹在中间,像落入一张意图迫害的密网,目睹男孩们的默契。试卷发下,布阵见形:答案自后排层层传递,终点是我右侧的沈以安,而我被安在这条战线的必经节点。她为组织的最高者,分数必然最高。其余人默契地故意出错,名次遂成固定的数列。他们未有邀请与请求,只有要挟来突破我的防线。我仍自信能忍,毕竟跳级的窗口近在咫尺,直至破灭的时刻抵达:
“别动这歪脑筋瞎折腾,我不缺你这点学费。”李清澄轻巧地斩断希望。幸而我早学会忍耐,跳级需要繁琐的文书,又违我们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信条。我很快将念想散尽,分数在我心中不再是衡量才智的标准,任何努力都被视为理所当然。
一天,沈以安摊开手给我看她养的乌龟,又领我至人工湖的洗手池边,胡安掏出美工刀未及反应、刀锋已落——乌龟的头滚落,后爪临死仍掐进她的指肉,疼得她一甩,将身躯甩进草丛。掌声随即响起。胡安说:“第一关通过,恭喜。”
当然,第二关亦不仁慈,滚水里的鱼能活几秒?小的三秒,大的五秒。
其间我左眼的旧疾时断时续,一次集体运动里摘下的眼镜不知被谁踩成残片,背包挂件也无声失踪,被丢进洗手间的马桶,堵了下水道。告老师无果,毕竟行恶者与祸首并非一人,证据难以坐实。初中新开的绘画特长生课程像一道新开的缝,那天学校的小鸭破壳,张润生也推门而入——天美油画系本科,子承父业后又转医多年,恰逢本校招聘兼职,因缘来任。我顺势成了他的助理,如同背靠一座“幸运之山”,校园的压力稍解,画技变突飞猛进。然而无人扰的画室平稳到可怖,流言便自暗处滋生。
沈以安首先挑明:“张老师,你为什么只夸李沐呢?”他淡淡回:“你要是有她那么好,我也夸你。”第一次被人坚定地选择,令我更卖力地画画以报栽培。他在人群前俯身对我说:“等你考上高中,我就可以退休了,努把力,搞不好考个央美状元的。”如今回望,才知这句动人的话自带捆绑,注定遗下糟糕的回响。疑团积成误会,胡老师终问:“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几度思量后我决心回归独立,却发现自己早被沈以安逐出好友名单。除却眼前这幅画,我在家庭与社会之间,已被双重放逐。
我从李清澄的酒柜缝里偷出三分之二的现金,借替他买酒为名,在小卖部购一瓶白酒送给胡老师作“封口费”。其间仍在画室打杂,以此替代独赴诊所的依赖。一次次清扫,以补清先前包扎左眼的医药费。眼疾终随时日回到原本的弱视。毛绒猫像习惯了黑暗,或已归于毛绒之身,只静看我被践踏后躲在角落里啜泣,继而仁慈地暂且原谅。因绘画兴致的高涨,洪芸生的遗照被我搁下,好在杨瞳从未提起,他只是坐在与我相对的板凳上作画,沉默地看张润生握住我的手背、俯身教我上色,胡茬轻擦过我带痘的脸颊,热意陡起。我的画遂呈复杂的灰紫调,一举留校珍藏。李清澄受邀来校与我同领荣誉证书,张润生也在,为我们拍下父女合影。私下里,李清澄吐着酒气说:“我想沐沐是把你当干爸了。”张润生替他斟满:“沐沐是个好苗子,你把她交给我,我一定好好培养。”李清澄偏爱私校的缘由正是交钱办事、省心省力,于是举杯应和。自此,我多了个名正言顺的干爸。意外的暖意难以尽收,他鲜言私事,就像个从天而降的救援者。他珍惜此处的学生,毕竟即便是私校,家长也未必肯把钱烧在难就业的艺术上,而艺术之途,纵有天赋亦未必名扬四海。况且李清澄自工厂歇业后一蹶不振,如今连酒钱都快还不起了。
材料与纸张皆不能省,我只得课后留下打扫,捡拾无人认领的橡皮丁,运气好还能捡到剩下一半的橡皮。可偏在一场寻常的蝉鸣午后,胡老师毫无征兆地宣布画室停课一周,原因不明。
厚重的门锁仿佛一颗难以触及的心脏,锁眼漆黑;我以自己狂乱的心跳作对照,照见自身的软弱。干爸不作说明,我也不敢发问,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如此遥不可及。直到结果的抵达:张沐——张润生的女儿,与我同名,背着戴翅膀、亮闪闪的背包,逆着光走进班级。这才显出他来校的真实目的是为她谋一纸破例录取、一个亲授的名额、以及一个可以托付的陪学。她患有孤独症,我们组合成“海盗与星星人”,同学们迅速给我们贴上标签,而我也在其中被定下了独特的标价。
她安安静静、走哪跟哪,除了爱抢我书包里的毛绒猫,几乎没有多余的存在。有一种被剥夺感如浪潮般拍来,张润生属于她,那么洪芸生的遗物便不该属于她。她一哭,众目责我,他便如雷达般出现,将她抱走。同是初中的年纪,她却瘦小得近乎孩童,脸常常埋在他的颈窝里,令我不由想起雨夜里李清澄背着杨瞳、手提黄色遥控车的身影,那些被一个世界拒绝的孩子,又被另一只手抱紧。而我只好抱着被弃在地上的毛绒猫,它又成了哑巴。直到一次偶然间路过五金店,我突发奇想地央店主给它安上一只二手的监控头,它的眼珠象征性地转了几圈,竟再次鲜活起来。不久,它学会主动从张沐的怀里挣脱,她这回没有哭,我这才明白过来,她先前的哭泣是对我抢夺行为的宣战。逃跑的毛绒猫也不来找我,而是去李瞳那里,装作一个恰好遗落的毛绒挂件,我开始笃定它是个男孩。当天傍晚,洪芸生的遗照被挂进了我的房间,李清澄搬去客厅睡觉。
男孩终至青春期,胡安与杨瞳对我的攻击渐缓,把大把时光与精力都耗在沈以安身上。她的丹凤眼已换成清爽的外双,过分的清秀被中和,又因从不长痘,素颜霜不致起皮发炎,反令面容添一层粉嫩的光晕。女孩与女孩原来迥异,男孩却大抵相似:相互抱团,游戏币充进同一账户,轮流一人玩一天。近来杨瞳偷钱的胆子愈大,终究伸到李清澄这里。待李清澄伶仃而归,见空空如也的存酒罐,便怒而痛打杨瞳,逼得其请假两日养伤。而那笔酒钱,三分之二早被我拿去给胡老师送酒,余下不过寥寥散钱。杨瞳只是沉默,反复说已知错,求别把他送走。
秋意将临,画室的气压也随之下降,张沐除却表达的劣势外,绘画的天赋极好,对比之下我的短板则棘手非常:暖色一到我的手里必坠为灰紫。张润生看不下去,纵把我的紫色颜料扔掉,我仍像魔术师般把紫调回。为了提亮、求温,即便直加白色,渗进笔刷的紫仍会透进纸里。“你这样完了,李沐。”他插腰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已不再俯身指导。我懂:群游的鱼只要落下一次,便难再跟上,只得在自己的步调里徘徊。
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他只此一问,不听劝的孩子无人久留,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流露珍惜,却没有把我重新捡起。其后我照常从梦中惊醒,却记不得鬼怪,现实则愈加明确,某个寻常的清晨我突然起不来床、吃不下饭。梦里常见满桌饕餮、闻到烧鸡香,兴冲冲起身盛满餐食,忽又从胃底翻上一阵干呕,仿佛凡入口之物都将被吐出。安静的教室里肚子在“喊饿”,食物却塞不进嘴。直至体育课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得来两天病假。张润生登门,李清澄面带愧色致歉,无非是枉费栽培、不成器之语。我仰躺着,只觉自己像一只请求施舍与原谅的流浪猫,即便洗净也后遗不少。多余的爱在出院的孤独症女儿面前,流浪猫总可被放归自由。或许是出于愧疚,他执意请我吃饭,我夹起最爱的烧鸡到唇边,却无勇气咽下。大人终究是大人,他抬手亮出招式,与胡安的伎俩相比不过小巫:“你知道我有权也应当上报,这会停学的,你清楚吗?”我想,学校是天底下最怕担责的机构,为此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可能停学。”我一口吞下那块烧鸡,表面恢复如常。食欲回来了,眼里却没了光,这反倒令胡安退避,仿佛我的身上真的有一股晦气似的。
李清澄没酒便发“清醒疯”:偷酒、犯法、进局子。临危关头,杨瞳摆出儿子的样子将他赎出,钱的来路却与他如出一辙,来自小卖铺的偷窃。一天放学,我亲见他把最上层卡牌塞进衣服的夹层,整日看报的老头把他当亲孙子,对那声“爷爷”喜形于色,我不忍拆穿。
而今厨房成了我的地盘,我渐渐懂得洪芸生擦盘子的快乐,像把脑内杂思一并冲净似的。残羹在盘里“侵蚀”出丑陋的图案,而我是清道夫。把燕飞碗蝶拿到厨房,中心那颗黄牙已黑、生着蛀虫,旋手清洗时成排的燕子仿佛合成一只欲飞的新燕。我常梦见自己挥臂升空,越楼俯冲,又向云端叩响天堂之门。一只七彩凤凰领我见到她,她只摇头。我喊:“那我也得像你一样才能和你说话吗?”梦至此戛然而止,醒来,张润生与张沐坐在客厅,后者低头:“沐沐想见你。”我起身坐到她的对面,听他讲将至的特长生考试。他向李清澄许诺会亲自带队、确保我的餐食,李清澄点着头,然并未真懂其意。考前夜他缩小押题的范围:静物、暖色调。我拒绝,把它当作是他对我的厌弃。到场方知自砸其脚,因此除了我,胡安、杨瞳皆过,未过的只有沈以安,毕竟绘画很难作弊。因着复考,她母亲不再供养其学画,且每逢假期,那两个男孩便照例消失无踪。画室一时只剩我、沈以安与张沐。她欲借张沐的颜料,张沐只看向我,示意由我决断,看她低眉的样子就像一个落难而仍自持的公主,我便点头答应。
毛绒猫成了我们的绘画模特,男孩们却嫌弃它。直到画了它的模样,我才恍然它的毛色恰与我最擅长的紫灰同调,无论冷暖如何调和,终会奇迹般地归于紫灰。近来它那枚监控眼时不时地漏电,须频频充电,一断电它便会不安、易怒,常在天色将明时把我从梦里吵醒,我们甚至厮打成团,被路过的杨瞳撞见。他取来遥控汽车要换走“活”的毛绒猫,未及我拒绝,猫已先我一步倒戈。一旦落入男孩手里,便被当作低智玩偶,关进铁笼供观赏。电量耗尽时它不敢再抓狂,却分外介意隔笼拍摄,为了让它“鲜活”,他们照旧盛一盆沸水准备给它“泡澡”。我伸手去挡,却被胡安一把推入水中。张沐却不知从何处奔出,她的惊叫引来张润生,他先是抱住女儿,转眼见我起泡的手掌,随即脱下一只鞋绊倒正欲逃跑的胡安,沉声道:“你妈妈的脸就是开水烫坏的,手下要积德!”胡安已跑远,嗓音仍在楼梯间回旋。杨瞳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俯身察看我红肿的手背,又从口袋掏出一只小盒,里面是猪油,直接抹在起泡处。不知是他的手还是我的手在颤,只觉清凉的油在皮肤上冷热交替,触感新奇。张润生细致检查后,以医生的口吻断言:只要按时涂抹猪油,可恢复如初,不留疤痕。我瞥见杨瞳额上的细汗,他未抬头看我便转身离去,我这才想起他曾说自己是火场里被救出的孩子。其实我们极为相似,都是沉默的承担者。地面多余的猪油散成几缕细线延向远处,而我鼓鼓囊囊的书包一起一伏,里头是仍在颤抖的毛绒猫。
胡安被留校惩处,母亲被召来。昔日威狠的她半脸掩于面纱,烫伤的褶皱依稀可见,瘦削地蜷在沙发角失声痛哭。传闻烫伤不久父亲即搬离家庭,家里仅剩的男丁却如此难依,她又能如何过活?胡安低头把玩裤上的尼龙系带,她盯着他,忽起身一掌掴在其右颊,仍如从前。老师起身相拦,她劈头埋怨并威胁老师们务必把他教回原本的乖孩子,否则将退回学费。最终校方以扣老师工资收场。胡安的右颊立起大包,诸师不敢再加苛责,况我已允不予追究,后果自负。事既至此,无须再让李清澄来宣讲他的自作自受经验:一切过错皆自担,不幸只落于本该不幸者。于我来说,每个孩子都是半个父母,父母不行,孩子焉能脱险?人人在适龄的社会里爬坡,一旦跌落至比自身小两岁的社会,差池便化作生活的变数。我遂成他们仰望而不甘的目标,身在其地盘,只能接受其挑战,失去被容纳的选择。学生席位与老师的工位无异,每一小域皆有个中心老大。李清澄工厂歇业,遂脱离社会,又厌弃同样脱离学校的孤僻之女,因而找来杨瞳。自此不再上山祭拜,生生拨除了记忆,拔除那曾偏爱的、在与洪芸生争执中屡屡护住的女儿。一切遂如失了争抢者的宝物,转瞬成顽石,任人嫌恶地踢来踢去。
意外夭折的双胞胎弟弟成为洪芸生心里永不背叛的光与希望,她拼尽一切去靠近他。而我与李清澄像阳界的守门人,一寸寸挤压她通往阴间的“求神”之路。此刻回望才懂:选择性遗忘于死者亦是种残忍。每逢我独自上山祭拜,毛绒猫总设法跟来,坚信自己就是李瞳。我问它为何来得这样晚呢,它答:“必须是你,由你接受,复活的钥匙才会转动。”这与母亲请来的驱魔师讲得如出一辙。历经争吵的夫妻与那个必须留下女儿的父亲,在逼死妻儿后,对他们的恨竟被奇迹般地一笔勾销。而他亲手救下的女儿,却又被他亲手放逐。我们何以至此?至少我的抑郁,必然继承自她的产后抑郁。她从未放弃找药:问天、求丹、捐款、超度……一次放生的尾声,乌龟频频回头,她含泪说那是弟弟显灵在述说想念,我却只觉那么多乌龟在人工湖里注定活不下去的。她的病与李清澄对鬼片的痴迷齐头并进,撬崩了这个小家的核心,安静的厨房里落下一颗带血的牙,刷不完的盘子与堆满的摇滚CD交相对峙。我常想,这个家多出来的其实是我,一个孩子的诞生、更新的思想与希望,从不会在这样灰暗的房子里发生。
那天她劝我降一级,伤口即从里翻到表。沈以安的母亲——洪芸生生前最好的闺蜜——一心想减轻李清澄的“育儿负担”,而提议让我这个休学一年的人干脆与以安同级,便于放学后一并接回家照料。大人眼里一两岁的差距在职场无足轻重,对孩子而言却是鸿沟:四年级与二年级隔着整片思想的深渊,但大人们早忘了。以安生来胜负心强,不容我分走她独有的母爱,而她那信佛的母亲只会一味向我施以好意,试图以身作则带女儿行善,殊不知在幼小的以安心里,这些全被翻译成了嫉妒,而我遂成了嫉妒的还债者。近来我梦见凤凰的次数渐少,盘子也碎了,只剩那颗丑陋的牙从缺口里自行滑落。我将它放进一只崭新的木盒随身携带,才发现一个古怪的规律:夜里只要握紧它便准能梦见母亲——总有一只凤凰来领我去见她,颜色每次都不尽不同,或绿或紫红。那颗牙本就长在母亲的门牙位置,我一眼便认出来,蛀洞的中央有个小小三角,像我们三人同屋而居的三个角落,各自据守,中间是不开灯的客厅。她笑起来时,的确也只剩一颗牙了。
实话实说,除却那不寻常的掉牙,她依然清瘦秀雅、寡言,脸色常阴。在云端之上,她仍是我未曾亲见的旧美,如今却像是已经彻底忘了我。我们并排坐着,看完日落再等黎明,那一刻总最美也最易被打断,因为闹钟会忽然大作,仿佛闯入天堂之门。我会起身做个刷盘子的假动作,她便大笑,像一场跨越时空的默契。我伴着她的笑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完,待把餐食盛入盘中,才发现自己的那只不知何时也破了一个洞。当天体育课,我一次冲刺摔倒,强烈的后坐力使本就脆弱的门牙脱落。血在唇齿间游走,我脑中掠过洪芸生暗红的牙床,忙不迭合上这张缺牙的血盆大口。铁锈味的吞咽竟带着奇异而难言的鲜活,手背上被外力再度戳破的水泡随之作痛,劈头盖脸地涌来,把体内喷涌的苦楚尽数宣泄。
倒下时,我看见众人各有颜色:我为带消毒水味的绷带白;并肩者色块相融,化作一片流动的灰。昏厥前我辨出杨瞳,他是暗恋沈以安的灰粉色。他黝黑的肌肤上束有粉色橡皮筋,随跑甩动,终与那抹灰相合。血自嘴角滴在手背的绷带上,一只紫红色的凤凰骤然闯入视野,与毛绒猫近乎同色。它向我奔来,空中的毛流与凤凰的翼影相似,令我恍惚以为它要带我去见洪芸生。近来毛绒猫因我英勇就义的行为而刻意贴近,我知它伺机还恩,而当久渴的陪伴眼见如此轻易地抵达,我只余一念:不能让它得逞。
“姐姐,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不用,我好得很。”
“是真的吗?”我不信它听不出言外之意,只当它要把这出自导自演的戏演完。门牙掉落后,我以闭嘴掩饰一切。牙龈的缺口常被食物残渣填满,至夜刷牙,腥酸的恶臭便一阵阵涌出。那颗掉下的门牙早已蛀坏得不成样子,偏我并不嗜甜,百思不得其解。再想起吃着糖粥长大的沈以安乳牙时满口烂牙,换牙后却再无龋牙,洁白整齐,像牙膏广告里的模特。造化弄人,大概终究是基因的账,任凭多少化工添加物也无力修正。
因牙痛误了午饭,我便踱步去了画室,门未入先见张沐,她仿佛看不见我、沉溺自界。我靠近她的时候,脚下踩到一纸检查报告,三鹿奶粉四字赫然在目,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孤独症的认识不过停在字面。她见我站定,骤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哭到浑身战栗不止。牙龈的剧痛复袭,血从我张开的口涌出。我情急下先捂住她的嘴,画纸被一带翻落在地,颜料缓缓洇开;木盒跌开,洪芸生那颗门牙滚出。我上下齿打颤得厉害,竟顺手将那牙塞进缺门齿的洞口,鲜血立止,唯母亲特有的腐朽气息直逼喉头,逼得我干呕不止。我学着母亲的口吻低声安抚:“没事了,沐沐,都过去了。”声音却哑得像从远处传来似的。她把头枕在我臂弯里,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竟很美。她渐静,我的口腔也适应那枚蛀牙,竟与豁洞契合得出奇。待她睡着,我的手臂开始发麻,便只能盯着门盼教师会议可以尽早结束。铁锈味一点点褪去,牙的恶臭却挥之不去。终于等到张润生,我这才得以将那颗牙拔出。
木盒破裂,洪芸生的牙便无处安放,我终将它嵌入那只中心裂口的盘。而我的盘子边缘素白、无成排的飞燕,其余与她的几乎无异。我想,燕子飞到足够的高度,是否会化作凤凰呢?毛绒猫复活后不再只属于我,因而蛀牙取而代之,成了唯一可握的遗物。它仍夜夜睡在观音的脚下,把右足趾擦得锃亮。一次我见它借月色踮脚点香,竟点燃了自己的毛发。我的梦里从未有它,那它还能见到洪芸生吗,抑或她会公平地进入每个人的梦?世人同享二十四小时,唯梦境时长各不相同。当想念在梦里不得成全,便在清醒中以祭祀补偿。现实里能驮人的鸟已绝迹,人们只好仰望星空,也只有张沐这类被工业制品驱逐的孩子才会放弃观星,把眼睛钉在画纸上:四条纸边令她心安,这样她便不必踏入无界之梦,坐在小板凳上足矣。遐思太盛,醒世难足,只得投向梦或醉意。张润生多年守着冷清的诊所,却把女儿安置在昂贵的疗养院天各一方,直至官方一纸疗效无望,才方得团聚。
李清澄的日子少有团聚、多是送别,故而在现实里常常不肯清醒。近几天他却变了,常拄在窗边,以一种标准的思考姿势凝望对面的服装厂正门,门锁处两张封条随风飘摇,垃圾沿桶堆成小山,细看竟有几台设计师专用的定制电脑被人一并丢弃,和先前李清澄被盗的那几台一模一样。此前他在菜市场买来一只据说能抓贼的肉狗,如今看来终属徒劳,这年头的肉狗早非旧日。抱回家的第一晚便狂吠不止,他兴冲冲地抄棍闯进狗笼,里头半个人影也无。小狗不过被雨淋得可怜,叫嚷以示抗议。它天生亲人,见谁都摇尾,而真正能防盗的犬只早被小偷先行下毒。他不杀生便把它留下,与长大的肉鸭一处饲养。即便如此,他养过的动物也无一终老,不是病死,便是被人宰了去。也因此,我只得拼命地追赶时间,惶惶于自己哪天来不及躲过那把高悬头顶的屠刀。
“暖色系到底要怎么画?”
“高纯度的黄加白,暖色高浓度往上加。”这句话他已重复了小半年。我眼眶发酸,明白张润生的耐性替我守住体面。他指向我手中的画笔。我回道:“我这就去买新的。”起身把旧笔掷进门口的垃圾桶,转身到隔壁画材店买回一支崭新的笔。归来时,他望着我刚拆封的笔,微微低头,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我坐回位子,心跳仍如鼓,不肯停下。
不知多少次,那天午后我的脸都会不自觉地偏向门口的垃圾桶,惶恐有人恰在此时再丢一袋垃圾进去,哪怕明知自己绝不会把它从桶里捡回。新刷子并不昂贵,我却始终不肯更换,任由被拖拽的手感所牵制,一面沉陷,一面看着成绩缓慢下坠而反复犹疑。倘若换了新笔仍如故,那更换便成了天赋谎言的铁证。此即我与张沐的根本差距由此显现:她的阶梯自负数起步,难再下坠;然我则被架在天赋与年纪的魔咒间,冰火两重天,既不知天高地厚,又只能把希望寄给幸运,时刻提防魔法失灵,于是连寻常的安宁也像是不祥的序曲。那一次、仅一次的勇气,使我回到小幅画纸,关掉晨起做饭的闹钟,不再丢弃梦里的黎明。我想,自少年至此,每个人都在拣择:沈以安用美貌换来一次替考;我则放下浸满紫色的笔。次日,即便第一个抵达教室,垃圾桶已换上新袋,我的第一张黄灰调画作由此诞生,将将及格。
燕子正于窗檐下筑巢,与我坐直时的视线恰巧相对。门牙缺失一事为张沐所告,张润生只说:“我带你去补牙。”那不容置疑的口气令我烦躁。于是几番推脱下,我们同意不去昂贵的医院,只去就近的小诊所。“用这颗牙。”我从木盒里取出洪芸生的牙,请医生补在缺口上。小诊所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选择性地忽略不想回答的问题。张润生立在一旁、眉眼紧锁,像有话想说却终究没有问出口。局麻后冰冷的器械在口腔里钻孔“施工”,我握紧木盒,将感官移向其漩涡般的木纹,指尖沿纹旋转,想象一只调色盘搁在其上,只要不停地搅拌,七彩终会化为灰色。待消毒水气味散尽,反而涌上一阵呕意,我只得紧闭嘴巴、杜绝言语。绘画里我最擅长色彩,而色彩里又最擅长铺大色块,这门独门本事出自一次偶然:当我闭上视力正常的右眼,只剩弱视的左眼,万色会自然分解为层次清晰的大块。正因这难以分享的偏爱,我爱上了色彩,全因它对我的不偏不倚。至于此刻由牙而起的口臭,又能馈赠我什么天赋呢?
张润生的敏锐有时并非好事,令张沐也完美继承:那天放学时,她在校门口塞给我一张热卖抽卡。我早过了那年纪,便随手转给了毛绒猫,它同样不屑:“别拿小孩玩的糊弄我,线香快没了!”我一愣,掀盒果见只余零星几根。“李清澄一向一炷三根。”闻言我直奔天台,预感不祥,酒瓶无影,装酒钱的小箱子也失踪不见,连他的床铺都平整得反常。遂做晚饭,想等人齐再开动,却不料自日落临到、菜已凉透,家里无人归,连杨瞳亦不见踪影。我喃喃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月光里,毛绒猫抬爪捂鼻,我忽觉脸热,怨气尽散。久默后它道:“很久了,你不知道吗?”它吃饱将走,被我拦住:“爸爸要离开这个家吗?”它摇头,却也不再多言。直至凌晨的钥匙一转,两串脚步穿过空旷的客厅,我未起身质问。角落里那辆黄色遥控车在月光下纵然积了厚灰,也仍旧刺眼。
我在课堂上开始观察杨瞳,睡眠不足令他屡屡打盹,而一向严厉的胡老师从旁经过却没有唤醒他。这个细节昭示着一场只对我不可见的游戏,我被隔在门外。问题的核心在李清澄的梦境——一块此前无人涉足的领地。他梦见被抱到寺庙的婴儿并非是我,而是当年被放弃抢救的李瞳。襁褓里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眼睛却明亮地望向住持。李清澄气喘吁吁地立在不远处,终究是晚了一步,任他如何叫嚷,寺门仍“砰”的一声合拢。后来长成的僧人在门前扫雪,抬头的面孔正是杨瞳,右臂留着烫伤的疤痕。梦醒之后,他循着记忆找到那座寺庙,迎面一个扫地的女道士,他将此视作天启,当场双膝跪地求赎其罪。她给他的第一课是:切勿渎神。若在现实里以基因检测去验证神灵的真实性,便是对启示的不忠与背信。
道士断言:“那场火灾扰乱了他的记忆;他纵火焚寺后精神混乱,遂捏造并不存在的父母。”自此,李清澄省下酒钱供奉她的“神力”,任其以法事复演杨瞳纵火与逃离寺庙的全过程,还亲自带杨瞳赴坛,逼他踏入她铺就的仪式。诸般不可思议的事情皆由毛绒猫告知予我,那晚我正为一根难断的骨头用力落刀、饥肠辘辘,等菜起锅,它便一口气说尽了原委。它非只为解惑,而因每逢法事,它的头必如针扎般剧痛,闭上眼便见杨瞳被捆在密闭的空桶里,而桶外火海翻腾。无论他如何挣扎呼号,李清澄仍执意召回他全部的记忆,于是它低声问我:“为何不把妈妈找回来呢?”
“她选择将门牙留在人间,扔掉了记忆。”据毛绒猫所说,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深的恨,恨到割舌,用门牙的缺口吹哨,向天上的燕子诉说。那声音它听不得,凡被贬入地狱者的亦听不得,泪止不住,直哭得绿瞳转红,终覆一层白雾,不见日光。李清澄以为只要儿子活了,家族那根断裂的线就能重新接好,让过去重来。道士给出一条出路,他当场应诺。我听至此,刚补好的牙骤然刺痛起来,而李瞳默受其摆布,别无选择。“那个寺庙在哪里呢?”毛绒猫多次寻道士无果,传说中的寺庙杳无踪影。于是我们约定跟踪李清澄钻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郊林:无方位的黑在四面铺开,如坠地心、被世界放逐。我盯紧杨瞳手里的小灯,一失手便触到他的手,既不能被察觉又不能跟丢,殊为为难。胆战心惊地走过看似无尽的路,前方忽现尖顶建筑的一角,想必便是寺庙了。光景仅一瞬,偏在此刻他的手电没电。我们只得伏地,任自寺庙方向吹来的穿堂风钻入微热的肌肤,逼开封闭的毛孔。凛风过处,眼前只余来时的郊林入口。黎明的日光消融汗湿,我与毛绒猫并立于寻常的白桦林前,只剩我们二人。
“快回家去。”我一路狂奔,拖鞋系扣跑坏也未察觉,只得赤脚踩在新铺的柏油上,迷蒙的雾如细雨般砸向双颊。推开家门的时候一切如常:李清澄房内鼾声粗重,客厅时钟刚过六点。不多会儿,疲惫的毛绒猫也蜷睡在佛像的脚边。脚底微麻,恍若落入一个纠缠的梦魇,巡看一圈,却是如何也找不见那双红色的拖鞋。正胡思乱想之际,储物间忽传喑哑的惊叫。我冲到门口,尚未喘定,怪异一幕扑面而来,屋内热得反常,杨瞳竟用力地把手扣进眼窝,倒不如说是要把眼睛当脏物挖去。而那两只嵌着的眼球又像烫手的山芋,烫着他的手,也烫着眼眶。“发生什么了?”我试图拨开他的手一窥究竟。
“痛!”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抬眼的瞬间,我见腐朽的灰石自时间的长河里苏醒,像污浊潭底的块垒破水而出——无论如何掩覆,它都不容分说地要浮上来。那石属于外部的光,白得顽固,任血丝附着也只更衬其白。此刻,他的哭喊声足以撼动脆薄的大地,直抵乌黑的地心。毛绒猫睡眼惺忪地踱到门边,忽生一双人的眼睛:雪白的眼白嵌在毛绒脸上,诡秘非常;它惊恐张目,瞳膜竟是绿色的。此后之事本应在地下续写,然随着温度的步步攀升,储物间化作方形的火炉。那屋子里的叙事并未停止,还牵连着李清澄的种种变形。他在杨瞳的喊声与炙热的蒸腾中,像麻醉室里动弹不得的病人,或许也曾呼号,却终被那声嘶喊所淹没。最终只余一场混乱而遥远的争吵,撕裂的吼声来回回响,却无一句清晰的话语。
洪芸生从未吵赢过李清澄。自记事起她便是孤儿,因而对这位阳刚、直率的男人生出天然的好感,奶奶常说:“他是个安全感很足的男人。”不料她以为寻得能替她挡险的人,实则是把最大的危险养在了身边。那次的争吵耗尽她的气力,她惶惑、疲惫地睡去,因而当李瞳在怀中踢蹬,她梦里必然出现那个容不下她、也不爱她的李清澄,于是松了手。仅此一次的松手,却放掉了一条稚嫩的生命。“只有心脏还在跳。”毛绒猫的声音穿透惊叫灌入众人的耳内。我回过神来,最先看见杨瞳指缝里涌出的浓稠血液,恐怖骤抵高潮:酣睡的李清澄口水与汗水汩汩而出,与杨瞳的血滴相合,愈红愈深,漫过我的赤脚,徒劳地试图浇灭火光。更糟的是,我的牙也开始加入这个行列,和它们一道去浇那郁烈之火。毛绒猫自佛龛取下线香,点燃盒中仅存的一炷,闭眼跪拜,低声念着日常的祈祷:“妈妈,你想要的,都还给你了,牙齿也在的。”
熏雾腾起,一只巨人的手伸出,硬生生拔掉我新补的门牙,牙齿脱离牙龈,血如泉涌。墙边随即裂出巨大的豁口,那双手把牙堵上,我方恍悟那其实是一对门牙,牙缝化作朝两侧拉开的门。“沐沐,后来怎么不再来看望我了呢?”她无视我捂嘴皱眉的动作,自顾诉说,直至李清澄的汗仿佛融尽眼前的迷雾。谜底将现,他却破雾闯入,像杨瞳般双手捂住眼睛。尚未辨位,洪芸生已骑一只硕大的燕子穿胸呼啸而出。连番冲击下,我语无伦次地索要一个不明来由的终极答案。缺失的那颗牙仿佛被关掉的语言开关,漏风的口把话吹成起伏不定、连我自己也听不懂的一串哨音。奇异的是,她听完这哨音,忽然贴近抱紧我:“你不会有事的,沐沐。”短暂的暖意尚在,房间闹钟便响了,这是最晚上学的通告。
学段小考进行时,杨瞳的座位空空如也,原放座椅之处一无所有。纸张翻响不止,我照旧习惯性地回头,正撞见打瞌睡的胡安,口水洇湿了卷子,而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只埋首改手头的作业本。胸口憋闷难喘,我起身方迈一步,便被一团毛茸茸的不明物绊倒,后脑着地,当场昏厥。再醒时,世界化作混着血腥味的白雾,细嗅之下又有鸟羽燃烧的蛋白质臭,与天台上烧焦的塑胶衣架气味相类。掌心的一枚白羽轻软下坠,羽心纤维宛如正燃的衣架,附着的胶遇高温黏腻、恶臭,逼人放弃这根所谓的稻草,也宣告它自身的燃尽命途。寒风把双颊吹僵,而我正滑向那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之中。
“啊——”远处忽有鸟的嘶鸣,羽毛竭力回扑向鸟身,我却将握不住了。情急之下,泪先于念头坠入高处的云,生出一朵小小的白云,脚踩其上,触感如同母亲的怀抱——洪芸生,虽自幼孤女,却天生柔软。李清澄却有一位过度宠溺的母亲,令洪芸生艳羡。及至嫁入这份“关爱”太多的家,她想分担由他弃置的爱,结果只成全了他的自由,捆缚了自己。“女人真是可怕。”那时她新近有孕,渴求更多的怀抱,渴求一个会叫她妈妈的孩子,以填补始终讨好不了婆婆的遗憾。婆婆闻她遇见能预见未来的道士、言腹中怀有双胎,便当众宣布立场:“两个太多了。”亲族哗然。婆婆那边原本三女一男,长大后仍喜聚在一处,叽叽喳喳,谈论方圆几里的家常逸闻。
“现在又不用种地了。”李清澄坐在主席位上醉醺醺地开口。姐妹们一呼百应,齐道洪芸生是命好,嫁得善良开明的男人。多年后回看这桩婚姻的争执,她们仍百思不得其解,与这样护妻的男人在一起,架如何吵起?曾几何时,洪芸生也如此以为,直至胎动初显,她才明白,他所有的好不过是与自己母亲怄气的姿态,他会与那个管他、爱他、又控制他的母亲怄气,也必然与即将为人母的她怄气。至于那些姐妹,自会围拢起来颂扬他不重男轻女的罕见事迹,仁义成了扣在他头上一辈子的帽子。更况且他所保下的孩子还是个体弱多病的种。失温那夜风冷如刀,我曾如抓住白羽般攥住他的手臂,而随着我一天天长大,这段记忆被他改述为:“我抱了你一整夜不敢松手,才救下你的命。”一则本可作父女深情范例的故事,不知何时扭曲成一根难解的绳索,既是父女争执时的取胜利器,也是母女割裂的原点。
被抛下后的洪芸生反复祈祷逝去的男孩能回到她的肚子里,好让她重来一次,抑或是重选一次男人。第一个男人未予庇佑,她却曾拥有一次亲手培养一个男人的机会。于是,从她腹中生出的女儿,仅成了送给李清澄的礼物,自此夫妻之心四处流浪。及我被诊出先天左眼弱视,又偏侧缺酒窝的时候,她更陷歉疚,这令她想起另一个孩子的酒窝在右侧,两人拼在一起才像完整的躯体。整个孕期身心缺乏照料,她只得把自己逼进昼夜不停的工作里,以忘却这具被忽略的身体。饿极之时,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夹几缕自备的姜丝,就着保温桶里的白粥胡乱呷两口。她不只亏欠自己,也亏欠孩子,最终化作孩子口中仅供祭拜的符号。人间只剩畸形的父女之情游荡其间,徘徊在救命恩情的鬼魅幻影间。除却孕育生命的那一程,洪芸生彻底销声匿迹,而那次孕育亦因被赋予过度的崇高而愈发触不可及,毕竟鱼本该活在水里,它还能溺水吗?
灼热的气息几乎吹散云朵,一瞬的失重过后,我重重跌入柔软的云层。她的声音迎上来:“欢迎我的宝贝女儿再次光临我的家。”我专注于失重后血流在血管里涌动的细微电流感,身体一点点苏醒。她的掌心拂过我的脊背,那份过于陌生的热情令心脏失控地上蹿下跳,同时又有一种别样的温情使我沉迷。她抬手带起的微风,像早春的清风贴面而过,复现我成长至今除去那受冻的寒夜之外,每一次微小的睡前爱抚都是她给的。她笑道:“你的心脏向来有力得很。”我知道她指的是保温箱里的事,那间重症病房里只有我活到了最后,被抱出院,过上一个正常孩子的生活。
“那你还爱我吗?”我的声线只剩苍蝇般的嗡嗡。
“妈妈!”我攥着洪芸生的手,却被毛绒猫强行掰开。“沐沐,对不起,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她一脸无辜地松手,任由它牵着向远处去。自他们的背影望去,毛绒猫的皮毛有一大片灼痕,血红的肌理外露,它踮着脚缓慢行走,只这样才能够到她的指尖——他们是那样用力地相爱。
我环顾四周,盼见李清澄,却只见一只与人等高的木桶悬在篝火上,不祥的预感陡起于心,可无论我如何高喊其名亦然无果。正踟蹰间,一只状若蠕虫的生物沿桶壁摸索,盲人摸象般地找寻入口。我想看得更清,便竭力挪向那边,甫迈两步,忽被不明之物绊住,是一根以羽绒织成的藤蔓在左脚缠了一周,锁住我的脚踝,这白羽正是将我带至此地的那缕。我跺脚求脱,只是徒劳。一股似塑胶衣架的粘腻气味始终缠在手间,怎么洗也洗不净。透过漏风的门牙挤出的词句在混沌里散成气泡,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竟奇异地化作一片片崭新的白羽,反而加固原有的羽毛锁链。越慌越流,仿佛要把先前忍下的泪一并流尽了似的。待白羽四散得足够多,我才见靠近心脏的羽色由浅入深转为红,它们已攀附全身,只要扇动双臂的频率足够密,我便能像鸟一样腾空——奈何脚上的羽链如影随形,将我重又拽回地面。
链子一响,惊动远处摸索的身影。他回头,千真万确那便是杨瞳,眼瞳仍是白色的,却褪去先前的痛色。近旁的洪芸生对镜端详门牙,毛绒猫一手举镜,一手以线香作刷,替她刷那两颗牙。“你们不要欺负阿爸!”他或将脚链声误作李清澄已至,匍匐向我爬来。偏在此时,桶里爆出一声尖厉的喊叫——带着常年醉后的鼻音,正是李清澄。桶底小洞忽地透出光线,继而滚出一串象牙石色的项链。毛绒猫拾起项链替洪芸生戴上,项链尚滴着黏稠的红。细看下,竟是由一颗颗李清澄的牙串成的。
阿爸!”杨瞳再度靠近桶沿,那声颤抖的呼唤令我彻骨生寒,白绒羽闷住冷汗,又生出更多的云。黎明把同一片云劈成冰与火的两界,毛绒猫举着香火,替被云遮蔽的太阳照着洪芸生的面庞。远处木桶随将熄的篝火时隐时见,把李清澄的身形幻成家中铜像的轮廓与质感。忽有一道亮光掠过橙红的天际,我认出其形是那把曾见胡安斩乌龟头的粉色美工刀。刀锋劈过木桶中央开裂的洞口,火光乍起四溅,火蛇亦不放过杨瞳,沿他的手臂攀附。其侧,毛绒猫全神贯注地将李清澄的牙一一嵌入洪芸生的牙龈,牙与龈的配对并不顺利,而我所能做的,似乎唯有跪地祈祷罢了。我将手举至唇边欲祈祷之时,指尖却触到一枚坚硬的突起,沿其外轮廓抚过三遍,我才确认那是一只鸟喙。遂以喙去啄系身的羽毛锁链,羽上迸出窜天的火星,我只得拼力挥臂、鼓起劲风,方勉强将火势扇灭。不敢稍停,持续挥动,远处的篝火也被意外削弱。风呼啸而过,毛绒猫的毛被吹得起伏,洪芸生察觉异样,张口朝我扇风的方向吞纳那股风。不多会儿,我身上的羽毛尽数被吸纳,只余坚固的锁链与粉红的肌肤。而李清澄的境况更险,衣物与肌肤黏连,继而无声液化、滴落成滩。微风送来蛋白质烧焦的气味,原本平整的云层遂腐败为一片恶臭的沼泽。我愤愤地发出鸟的哀鸣,不堪其扰的洪芸生便遣毛绒猫来,以抚触安抚我,而我仍选择抵抗。毛绒猫掌中的线香骤然暴涨伸展,化作一根棍棒,它只需对着空气轻挥,便在我的身上勾出道道深红,那些粗犷的线条如一张缠身之网,牢牢地锢住欲飞之鸟。
绝望避无可避。半明半暗间,我惊觉一只眼主宰一个世界,无论睁哪只,都不是黑色的。细看有着重重差异,左眼里正是绘画考试的现场。我自沉睡中惊醒,口水在地面汇成小潭,赤脚泡得皱起。不止我如此,整间教室连监考老师都低头昏睡。视线一掠,颜料盘仅余深浅不一的红,我面前的画纸亦是用红线勾出的乌龟。确切说,这是只有身躯的无头龟,脖颈仍在虚空里扭动,仿佛在寻找什么。其余人的画纸上,则一致画着张大嘴的鸟喙。换睁右眼,我回到住满家人的地牢,缺牙的豁口与鞭痕仍潺潺出血。而左眼的世界并不更安定——沈以安面前的画是一把沾满鲜血的美工刀,而我面前的无头龟正沿画框的边缘寻找并不存在的出口,身后拖下一缕缕错综的血路。
一阵眩晕后等再次睁眼,王位上坐着紧闭双目的洪芸生,怀里横着毛绒猫,想必李清澄的牙已嵌进她的牙龈。我挪向杨瞳,忽见他颈与头颅处竟断作两截。至此真相几近浮出:胡安与那只调皮的毛绒猫并无二致,而他掌中的粉色美工刀正是沈以安的。同一把刀,曾被杨瞳反复握在手里,为她削过无数支铅笔。至于我却一直无物可握,只得攥着母亲留下的牙,到如今连这点也被剥夺。遭无尽的鞭打,我已失去呼号的欲望,循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闭上右眼去寻源头,目光最终停在脚边的洗笔筒:我把浸满红颜料的笔插入涮洗,红并不褪,倒像在我皮肤上添了一道裂痕。我强忍疼痛洗毕画笔,匆匆蘸白去覆盖画面里的无头龟,斑驳的线条转为深浅不一的红,随即一幕奇景在眼前铺开——一条搅动“水波”的鱼在其间游走,伴我一起涂抹大片的红。它注定醒目,腹侧正中一道突兀的红线,远看像被锋刃劈成两段,游动时仿佛裂口在流血。而这条红线并非初见,先前那条在沸水里挣扎七秒才腹翻的鱼也带着同样的印记。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七秒的震撼,那是它收获新生的时限吗?抑或鼓胀的腹内正孕着稚嫩的生命?我记得大鱼翻腹入水前,肚皮曾痉挛般抽动一下。我终究没救它,却把仅有的一次勇气用在毛绒猫身上,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牺牲,不仅未获祝福,反使胡安与毛绒猫年少的自尊双双受伤。手背的烫痕,使男孩们在同一刻体验到对沈以安的背叛,他们终究未能满足她以欲望索取的一切。
“对不起。”许多未竟的遗憾都像那场失温的雨夜,分明是他的顽劣,踢开母亲的怀抱而迷途,却使那寒气入骨,久未消散。
失温的雨夜里,怄气的李清澄起夜如厕,瞥见迷失的李瞳,只把他往旁边一挪便继续睡去。于是,站在抢救室外的夫妻各怀愧疚,却又落入谁更能不在意的竞争里以求摆脱罪责的漩涡。至于他们如何争吵,久后我才知那枚细小的钩子是如何撬动冰川的:奶奶给劳累后的洪芸生预留的午饭是一碗夏日里过早发酸、还漂着苍蝇的白粥。孕吐与高强度的劳动瞬间放大她的无依,而李清澄并未替她撑腰。作为一个不被珍待的孕育容器,腹中的孩子们便左一脚右一脚地踢。孩子出生时其实健健康康,二人一人抱一个回了家。彼时新闻铺天盖地,只报道十年来浙江最大雨夹雪的反常气温。一个寻常之夜,屋里只剩两颗孱弱跳动的心脏。偏偏是邻居路过随口一句:“不哭不闹的新生儿真是少见地乖巧”,让育儿经验颇丰的大姨立刻起了警觉。
次日正逢小叔的婚礼,亲族齐聚,喜气带动李清澄举杯,第一口刚下肚,大姨的惊叫已响彻会场,婚车载着全身紫红的双胞胎疾驰向县医院。洪芸生一路痛哭,仿佛默认将失去孩子。事实上,坐上车的那刻,她已把道士之言奉为预言:先前小腹微隆时在公园散步,路边算卦的道士摇扇远唤她:“是两个男孩,要不然就是龙凤胎,但只能活一个。”她皱眉抚腹,不以为然。转身欲走时,道士又扯高嗓门:“那孩子太贵气了,你们整个村的福份加起来也难养两个。”那话随风飘远,偏又钻进她的耳里。其时她尚未来得及做产检,却已隐隐猜到如此,腹中常同时踢她三脚,每一脚都力道十足。其余的絮语很快被工作吞没,而这句迷信直到她亲手生下健康、可爱的龙凤胎方才告破。奈何命运的玩笑最难捉摸,尤爱落在悟性不足的众生身上,无福消受的福,往往以剥夺作开场。
“李沐?”声音从一只玻璃洗笔筒里传出,一条鱼在发红的筒中来回游着。屋外的喇叭声传入:“收卷的时间快到了。”它搅动筒壁,调皮游走,暖黄色鳞片的着色一片片脱落,把水晕成橙,而它自身逐渐变成与母亲相同的白。浸在筒里的画笔沾上这橙水,怎么也甩不掉,笔尖一触柔软如云的纸,寥寥数笔,恰到好处的暖色便铺展开来。离我最近的画面是一块暖色的桌布,纹理仿佛被寒风轻拂般,令我被激得打了个喷嚏。再睁眼时,细腻的暖调静物已然成形。尖利的哨声在楼道回响,静止的人群复又活络。试卷收走,我俯身欲向小鱼道谢,却见洗笔筒里水的连连冒泡,颜色复归清澈。而那条鱼已化作一片白色的消毒药片。细看下,收卷老师镜片后的眼睛与张润生无异,他笑时无一齿,仿佛一汪深红的渊洞在我面前敞开。我眩晕之际,身后忽有人用力拍我的背,我回头看见满头白发的沈以安,目光相触时她也笑着,像向我炫示方才补好的新牙。至此,我彻底昏厥过去。
“一定要救好她。”襁褓里的婴儿只露出一张胀成紫红的小脸,胸膛一起一伏,惨白的手术灯铺在她的身上。此时的张润生仍是两颊尚带婴儿肥的青年医生,紧张则额汗不止。他朝旁台道:“男孩好救,也救一下。”助理点头,众人遂围着男婴给他安上粗细不均的管线。不多时,带头的助理一声惊叫,温热的血如小喷泉般喷涌四散,一根细管误刺其心。这是张润生主刀以来的首起事故,也成了他生涯的最后一次。另一边,他亲自操刀的女孩,哪怕孱弱,也被他从死神的手里夺回。那场违规事故他未受实罚,却给自己的心判了终身监禁,及至亲女因三鹿奶粉而成智障,他对三鹿的恨几乎被报应终至的念头所吞没。
不知是汗还是泪在手术灯的逆光下滴落,落在女孩的脸颊,滑入口中是咸的。洪芸生并未责罚他,抢救孩子时他也未收一分钱,可每每回想仍像一场屠杀,那颗幼小的心脏当场裂开,血喷涌不止,溅到张润生的眼镜与女孩光裸的肌肤上。也是在那一刻,男孩发出一生中最嘹亮的啼声,生命骤然迸发,连麻药都似乎失效。这个出生时只吐出一声微弱气息的孩子,临别却满怀不甘,因为他本可以活的。张润生为洪芸生的自我惩戒深自愧疚,及至自己遭逢相似的命运,他不吵不闹,只一意为女儿积极求医。而他的接受在妻子眼里却成了冷漠与无声的谴责。他与女儿相对而坐时,四周便沉入静寂。低智的她鲜少开口,即便开口也只是几个零碎词语。而我无疑是这一切的亲历者,只因成长的滞后,使事态如蝴蝶效应般层层外溢。
说穿了,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李清澄。他未历怀胎十月的疼痛,只凭一夜之情便自欺,佯作从未有过这个孩子,而我却不能如此,在洪芸生的腹中我与他相伴十月,曾被他的血温过身,不可能把他从记忆里丢弃。所以如实相告,毛绒猫第一次自称李瞳时,我便借他的眼睛,看进它的血肉。
“认亲?是你抢了我的命!”它一盆冷水般的呵斥将我的幻梦浇醒,待我被它强行唤起,才知自己已被鞭打良久,久到日落西山,地上的血迹尽皆干涸。我远远看见洪芸生向我走来,拔下一颗门牙塞入我口中的豁洞,使我得以与她言语。她同时察觉到将尽的光线,低声道:“亲姐弟,快到我的肚子里来。”
“她不要来,妈妈。”稚嫩的男声先一步钻进洪芸生血淋淋的腹中。“你也来吧,保护好弟弟。”她宠溺而无奈,毛绒猫在腹内踢蹬抗议,逼得她干呕落泪,只得匆忙合上腹口。羽毛锁链仍缠我身,使我连起身之机也无。漆黑里的寒风卷起尘埃与久不散的焦糊味,不辨是烈火遗下的脏污还是李清澄的骨灰。时间如水般外泄,不祥在胸口结冰。“杨瞳,你在吗?”我急于寻一个尚有生气的生命,竖耳谛听四周的脚步。“姐姐——”带试探的颤音自远处响起,确是他。我等他一点点挪到面前,直到指尖触到一截被砍的、湿漉漉的脖颈。
我们环抱在一起,龟壳硌着我赤裸的皮肤,我不敢松手,任肿胀与颤抖蔓延。他告诉我李清澄泡在血水里昏睡,如醉般安详。天色将明,他又爬回李清澄身边,自言怕自己的模样会把我吓退。我这才睁开左眼寻找医生,却见考场空无一人。起身来到行廊,外界一片苍白,不像是学校,分明是四壁皆白的医院。满头白发的沈以安跪在院门,近乎歇斯底里地呼唤孩子灵魂的归返。我捂耳欲远离这撕裂的徇唤,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正拼命向窗外的她匍匐,哭喊着一头撞上透明保温箱的玻璃,四周尽是缺胳膊少腿的啼哭婴儿。
有人说:“是女娃呢。”
隔壁陪床的阿姨朝李清澄竖起大拇指:“好男人,有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