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打响，结束最后一场，踏出考场的门，走出那栋大楼，站上台阶拍照……作为23考研的体验者之一，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某些疼痛的记忆如同冬日手背上的大块红肿的冻疮，每过一遍温水都像是把手放在火炉上烤。而这些疼痛过后的尾声，就像是冻疮快好时轻微的瘙痒。

总算是过去了。“追梦”“拼搏”“可能”只是旁观者的想法，这一路走来，我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是痛苦、不堪、狼狈、崩溃，字典里承载的一切负面词汇，再加上“与遗忘对抗”。

这99天的每时每刻，我都在笨拙而进退维谷地，痛苦而身心俱疲地与遗忘对抗。前所未有地认识到，知识原来是一个多么狡猾的东西。一不留神，它就从你的脑海飞走了。

经历了无数次崩溃与重建，赴死与重生，得来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很难界定这是不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旅程。

但我想走了这一趟，至少可以……留下点什么。庆幸无论如何我都保留了记录的习惯，当身边一切都混乱而失了序时，我能够以此为锚，保持内心的秩序。

9.17 倒计时98天 图书馆

刚返校，根据学校防控规定，图书馆和教室都不开门，想要背书只能另外找空旷的地方。操场，小路，天台……找遍校园每一处角落。哪里都吵闹，哪里都避不开路人的目光。

第一次觉得学校明明这么大，我却无处容身。

9.19倒计时96天感冒

因为感冒头痛实在看不进书，昏昏欲睡熬过一天的我，在买到一些甜品之后，终于觉得生活还是有盼头的。把这张图发给朋友，朋友问：这大馒头什么意思？条件这么艰苦了吗？

我问号脸：有没有可能它是大福？

这个朋友报考了北大。当她把网报成功的截图发给我时，我还有些恍惚。游离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我争不过残酷细碎的现实，而她却从现实中抽身而出，一心奔赴理想，真好啊。

9.23 倒计时92天 午睡问题

将就着度过7天之后，防控解除，在校生准许线下课，图书馆开门。我的焦虑有了更大的来源，至此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很煎熬，惶惶不可终日。

那时候的我一定想不到，在未来92天里，午睡会成为最大的难题。在自习区趴着睡，同座的翻书声几乎要把世界颠覆。去休息区躺着睡，来来回回疾走的跺脚声恍若世界大战。

笔电区，背书区，走廊间，天台……我用每一个中午来试错，却总找不到正确答案。以至于到最后我也放弃了它，任凭汹涌的困意把我击倒。

十分令人沮丧，可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它与考研无关，却把我击溃一次又一次。大家都在努力奔跑呢，只有我纠结于睡眠，这让我感到更疲惫。以至于朋友抛出“那你为什么不去教室睡”的提议，我已经无力尝试。

9.26 倒计时89天 迷茫

课上瞥见前排同学在看《霍乱时期的爱情》，刚好遇到那句经典台词：“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再前面的平板呈现着游戏界面。

我是有多羡慕啊，以至于停下笔呆愣了好久。有多少天没有好好去看一本书了？已经数不清。好像自从我换到这个分数高低似乎与阅读写作无关的专业，就再也没有心思去谈那些。

很奇怪的一点是，选择考研是为了未来某天能够有机会追求我热爱的东西，考研的过程却是一场与所爱无关的苦行。我正在想方设法排除各种痛苦，然后接受更大的痛苦。

9月28日，倒计时87天 短暂释放

学校解封，只要提前两天做核酸、提前一天申请就能出校。担心撞见疫情被隔离，于是不敢走远，只是去学校对面的金鹰看了场电影。吴彦姝的《妈妈》，影厅没有多少人。

遗忘症的主题让我哭得很狼狈，哭到一半被7:59的闹钟喊去抢第二天图书馆座位，却排在很后面依然抢不到笔电区让我显得更狼狈。

10月5日，倒计时80天 考研教室

考研教室摇号，再一次被分配到自家宿管站。到宿舍不到一百步的距离，终于让我没有理由去逃避。可我还是陷入了两难境地。

考研教室没有背书室，文科考生想背出声音还得顶着寒风去操场，一不留神就成为感冒病毒最好的培养皿。图书馆没有座位保障，尤其在疫情防控愈加严格，无座位预约不得入馆的情况下，每一天都让人恍若置于风雨飘摇的境地。

罢了，狠下心开辟新航线。早晨和舍友们起早去图书馆背书，下午五点半回宿舍解决晚饭和洗漱问题，晚上去考研教室自习。如果抢不到座位，就一整天待在考研教室。

再加上零散分布于专业楼和教学楼的线下课，随机分配到大学生活动中心和艺术楼的核酸点，我就像是进入了一个闯关游戏，每天早晨从被窝里爬起来，登录就是为了去各种地方完成各种任务，然后晚上回到被窝，下线了，886。

迎接我的是永无止境的暗无天日。但仔细想想也就80天，我人生的1/95。

10月12日，倒计时73天 日落

那时候还能在下午五点半从图书馆去考研教室时，从台阶上看一场落日。日期在迫近，天在下沉。

10月19日，倒计时66天 反抗无效

学校图书馆下令清除置书架，遭到了全体考研人的反对。反对向来没什么用处，我们都知道，只是为积蓄已久的坏情绪找一个突破口。

而这一天，恰好是鲁迅先生逝世86周年。

10月22日，倒计时64天 渺小

出图书馆刚好下课，看到好多好多人。我在台阶上站了很久，心想我们作为渺小的人类，对于庞大的宇宙来讲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已。所以不要惧怕，要大胆去追求所爱啊。

我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已经对所爱不抱什么期待了。希望世界明天就灭亡。

10月28日，倒计时57天 背不下去了

每一天都有新的任务，完成不了就只能往下堆砌。直到某天堆成的山把我压垮，我终于坚持不住，在计划本上写下“背不下去了”。

明明是枯燥而重复的内容，为什么我却背不下来呢？

11月4日，倒计时50天。感冒×2

还是没捱住病毒，又一次感冒了。比以往任何一次感冒都来得更猛烈些，就好像是各种病毒对我不顾作息规律的一次集体报复。鼻塞、咳嗽、头痛，听课走神……荒废了太多时间，等我再一次回顾，惊觉倒计时已经是4开头。

想到十二月还有被延迟的体测，因为体测受凉而不可避免的再一次感冒，而后是生理期……还要辗转于学校各个地方，去完成各种任务。更加焦虑，觉得我能存活下来就是奇迹。

11月15日，倒计时39天 朋友

越来越频繁地和四楼朋友一起吃饭，等我意识到这一切时，已经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11月19日，倒计时35天 悄悄话

总能在墙壁上发现好几代人的悄悄话。旁观他们的痛苦，挣扎，振奋与鼓舞，没什么心理波动，我已经麻木。

11月28日，倒计时26天 核酸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做核酸，队伍绕了好几圈依然甩着长长的尾巴。尝试在嘈杂的人群中背单词，却总被打断。又冷又漫长的雨季。

11月30日，倒计时24天。告别仪式

从得知学校各大小吃店要搬离的那一刻起，我好像就一直在重复一个人的告别仪式。每天早上一杯瑞幸，晚上一支年糕。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不到了，所以拿到手时才会感到格外珍贵。这是我漫长冬日里感到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一。

12月9日，倒计时14天 全面放开

学校忽然宣布全面放开，朋友圈一片哗然。随意进出校门，线下课，非必要不核酸……突如其来的通知魔幻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进入了平行世界。

有欢快的，有欣慰的，有感伤的，最触动我的是这句：“结束了，我所渴望的大学生活没有怎么过也就到头了。”

12月13日，倒计时10天 劝返

放开以后，身边许多考研人无声无息地中招。学校开始对非考研人进行大规模劝返，所有课程与考试几乎都转为线上。于是校园越来越空旷，路上遇到的都拖着箱子，愿意来图书馆的越来越少。

图书馆四楼的人数少到没有必要开空调，偶尔的翻书声和窗外的鸟叫更显冷清。终于不用定闹钟预约担心抢不到座位，空座位随便挑随便选；也不用担心中午环境吵得心慌，随便趴下就能昏睡一下午。

现在唯一害怕的就是我在四楼小隔间背书不戴口罩这件事，会不会被人骂？

12月15日，倒计时8天 被遗忘

大量学生流失，教职工似乎也没了留下的必要。食堂接二连三歇业，超市与打印店一家接着一家关门……这个学校正在脱离管理，逐渐回归原始状态。好像所有人都忘记，这里还有人回不去呢。

喂，还有人要等到25号才能回家啊……

12月19日，倒计时4天 自保

学校突如其来上百个阳性，病毒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一周之前，图书馆四楼一起背书的朋友来和我告别，说着话就哭了。

她说觉得自己好离谱，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说是啊你赶紧走。被迫留在这里，大家都很难。

几天之后我也离开那里，去往相对安全的空教室。随身携带酒精喷雾，随时更换口罩，哪里也不能停留。

街道冷清得只剩群鸟和几只饥肠辘辘的猫。每当我经过，那些猫总以快要撕裂的叫声喊住我，以巴巴的眼神望着我，渴望我给予些许吃食。遗憾的是，超市关门，快递停滞，我也无法自保。

12月20日，倒计时3天 朋友阳了

四楼和我一起背书的朋友带着哭腔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刚才得知她舍友阳了，她可能也逃不过，让我快喷酒精。

我不慌不忙坐电梯去二楼找公共酒精，比想象中要冷静。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二楼的朋友时，她说有点不舒服，想回去测体温。

距离考试还有3天，这魔幻的世界。

12月23日，倒计时1天 绝望

望着桌上堆成山的资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感到绝望。无论怎样都背不完，无论怎样都考不上了。

到现在之前的每一刻，我都没有想过还会有这么多知识点没有整理，这么多作业没有做完。有些人五月份的时候想着创造奇迹，花了整整七个月才把这个想法推翻。

在它被推翻的时候，我也轰然倒塌。

12月24~25日，考试

出门比平时早了一些，于是很罕见地一边骑车一边看了场日出。阳光金黄但不耀眼，穿过寒冷挥洒而来，我就要看到黑暗的尽头。

考点为我们提供了食堂和服务站，聚集的人群让我望而却步。于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边吃着自热饭边复习。

零下五度的南京真的好冷好冷，冷空气裹挟着病毒，无孔不入。最后一场考到一半，我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就好像感冒在和我说：“我坚持不住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第二天，我的抗原检测显示阳性。看到结果的那一刹那，我感到热泪盈眶。幸好捱过了考试，幸好。老天保佑。

其实这99天甚至可以再延长一些来说，我一直处于焦虑和摆烂交织的复杂情绪中。滞后了太多，怎么都追不上别人的步伐，感觉什么都没意思，什么都无力。

和身边人发生两次前所未有的矛盾，似乎找不到任何解决途径，只能等时间过去。比绝望更绝望的是，当我给朋友发那句“想自杀”的时候，我真的有很认真地去想这件事。

我的生活就像深潭里的死水般凝滞。去毗卢寺的计划被搁置了快一个月，银杏叶从深绿变成金黄，我还是没有勇气出门，把一切顾虑和懒惰归咎于口罩。

计划总是无法完成，似乎被制定就是为了被打断。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放眼去看，只能在计划本上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昨天、前天、大前天没有完成的事项。

十一月最后几天，我终于完成了一二三轮背诵，一轮行业热点，小三门，还有拖了快一个月的技巧班。学校的课结束之后，感觉有在慢慢进入正轨。虽然可能这只是我的错觉，更麻烦的事情正在后头等我。

其实直到最后，我都无法准确说出自己到底背了多少轮，政治掌握了多少，英语有没有长进。我只是在无数次被打断中，迷迷糊糊度过99天，迷迷糊糊去考了四场试，迷迷糊糊阳了一场。

唯一坚定的是我必然考不上了，挺丢脸的。

幸好还是有些闪闪发光的瞬间，许多无法复刻的东西，比如遇到许多人，我四处奔波时，他们也在坚守着。

捕捉到许多场光影，背书时偶尔可以沉默着跌入一场梦幻。

比如在图书馆找到了一起背书的朋友，让我不那么无措彷徨在不同楼层的座位上。

比如月亮，无论我起得多晚，月亮都一如既往挂在那方天幕里。

99天，多少个白昼，我就在月亮的注视下走上图书馆的台阶。多少个黄昏，我又在那样的月亮下走下去。我朝月亮走了很多步，还剩很多步。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它到底会不会奔我而来。

99天，每天都很痛苦，痛苦地起床，收拾书包，出门，在寒风中吃完早饭，咖啡和茶无缝衔接。无时无刻不在昏昏欲睡，和每天性格和开盲盒似的同桌置气。到了考研教室又被空调吹得精神涣散，耳边只剩一片嗡嗡声。

99天，和朋友发了25条“想死”，19条“去死”，119条“好烦”，59条“焦虑”，148条“想哭”，迷茫过，失序过，却没有一次提出“我想放弃了”。

相比较于泛滥的物质回报，我得到了无法复刻的东西。我想这就是我所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