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方停车
·李秀杰
一
这几天二香突然有了去城里的想法。
吃过晚饭二香坐在门口凉快并且想着要去城里的事。公公从她身边走过没说什么,但二香赶紧喊了声爹,但她感觉公公还是没答应。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了一下他的背影,她看见公公的裤子上破了个洞。婆婆死了,男人不在家,他穿个漏腚的裤子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会笑话她,但跟他说他裤子破了?二香封建那裤子破的又不是地方,那个洞随着他的的走姿一张一合。她想拦住他但公公走远了,二香叹了口气,一下子感觉到胸口像塞了一把稻糠使她不敢顺畅地喘气。她想到了那个洞出现在婶子大娘眼皮子底下,一大群人在那儿哈哈大笑,她不敢想她们在笑她还是公公而是在笑她二香,她突然有些恨起她男人来,自己进城了都不带上她。
晚上公公洗洗睡了,那条裤子搭在草囤子上,二香拿起裤子和针线坐在灯下一针针地缝,心里想要是她男人大梁在家该多好很多话可以他替她说,毕竟他们都是男人。
很晚了天井里男人们左手食指卡着一个天碗他们叫圪篓,这个村子西半截好像都是东明老家搬迁来的,无名指与小指夹一碟子咸菜,右手三指夹着筷子,二指夹个馍馍边吃边吆喝,有人给这叫“赶饭场”。老人小孩和妇女都在家吃。他们一起谈家长里短,饭场是这个村子消息的主要来源,男人刚吃完一碗,女人便出现在身后,不声不响地把新盛的递到他手上,放不下架子的男人刚吃完一碗饭,便端着空碗,向着自己的家门高嗓长腔地喊,“孩他娘”,那边应一声,“哎”,这边吩咐”“添饭喽”那婆娘便急急地跑来取了饭碗盛满了再送回,却并无怨言。哎,男人都给惯坏了她家大梁在家时就不大去凑合。二香叹了口气,她没心思听这家哪家的事,手里的针已经快把那个洞缝好了,她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来,募地她站起身,公公站在那里,褐色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她,花白的扫帚眉重重地垂下来挡住眼睑的上半截。爹,你找裤子吧,这就缝好了,她坐下来飞快地把那个洞缝好了在反面打了个结,伸手把裤子递给他。二香的手在半空停了半天公公也没去接他的裤子,二香看到的是赤裸裸的上身和那双瘦长的腿,新穿的旧裤子皱巴巴的一个腿挽起来另根腿下垂着,二香站在那里好久没动,她感觉公公站了很久才慢慢地走出去,二香赶紧关了门使劲插上还挡了只盛满水的桶,用的力气太大了水溅了一地,还在那里晃荡,二香的心也随着晃荡起来。
大梁有些时候没回家了。
他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上的学多,高中毕业,他说是老在村子里呆着,他读的书就没用了,就进城去了。先进了县城,去的时候穿双布鞋,回来穿双运动鞋,说是双星的。后来去了市里,去的时候穿的运动鞋回来时穿的皮鞋说是老人头的。二香相中他的文化高,在村里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也会疼人,给她买集上最贵的衣服,买小孩吃的东西,在娘家从来没有这待遇,她是最大的从来都是弟弟妹妹吃完剩下她才吃,但是很少剩,即使剩下她也会看看就舍不得吃了。在集上他踩了人家的脚会说对不起,那人还会很奇怪地看着他,他也会很奇怪地看人家,感觉说了对不起就被集上的人看成怪物,“他奶奶”的这句话是这个市场上到处都能听见。
等二香再一次看到公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竟然连叫声爹的想法都没有了。
棉花拾到家的时候,她没等再涨几毛钱,就匆匆地卖掉了,留了一大半放在公公枕头下,不管怎样他总是他的爹,她要说他的不是也许她家大梁会信她的,因为前些年他曾经和邻居家的婶子眉来眼去,婆婆本来病着,就是听见别人风言风语连气加病的就匆匆走了。她又觉得这在别人嘴里说他能信,她说出来他不一定会信,别人能说她也不能说。但现在想来却也想不出他那里有不是。
二
二香原本没想过去学开汽车,她站在东八路上看着过来过去的车很多,她数了二十辆就有十二辆 是娘们儿开的,呼一下从她身边过去都没用半个眼角扫她一下那神情真带劲。她还一回没坐过小汽车哩,上次他回家说开车回来她高兴地一夜没合眼,心想着能在车上坐一下,要是他高兴能拉着她回趟娘家他就扬眉吐气了。她当时跟他时爹不怎么愿意,说是觉着这小子不像个省油的灯,没说话那脸就笑得像个蛤蟆,笑面虎是很难缠的,爹说这是他爷爷跟他说的:那年他才二十几,给人拉脚路过一个茅房,本来是泥吧垛的墙下半截子都碱成了土沫子,风一吹就往下滑,那天风大,大老远他就看见那山墙被风吹得直哆嗦,他还看见墙上斜靠着着一张锄,里面肯定有人,里面有人吗?爷爷高声叫,但无人应声,再叫还是没人应声,墙要倒了!放你老娘的猪狗屁,老子没拉完瞎吆喝啥?他很生气,但墙要倒了,他心急但没办法,再不出来我就把锄拿走!王八羔子,敢拿小心老子捏死你……那你出来捏捏试试吧,拿走了,他拿起来就走,他提着裤子冲出来,你个王八羔子……话没说完轰地一声墙倒了,那人傻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来,最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使劲磕起头来。是爹的爷爷救下了他,这人就是个笑面虎,见谁都笑,哭奶奶时这边泪还没流完那边扭头说话就赔上笑脸了,一点都不是装的,爹的爷爷救了他后来混熟了,他摸清了他的行程和拉的东西就找人在半路劫道抢东西,还打折了他的一条腿,后来有人告诉他这事就是他干的。爹的爷爷伤心嘱咐到第三代孩子们,死都不能跟笑面虎的人打交道。二香家穷,没读过多少书,这就像个故事,大梁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干活的时候就想,她还想这次进城要讲给她家大梁听。
大梁是四婶子给二香介绍的,相亲的时候在他淅沥淅沥地说了很多,而且说的那话甜得很,她爱听,家庭比她家富裕关键是他说的那些话中听,三句不到就夸她家人都好她长得好。她长得是好,农闲时老对着镜子发呆,但家里人不会说话没一个说她长得好的,但也没人说她长得不好,庄稼人的日子兴许是没那份闲心吧?一个月的生活都够人盘算好好几天的了,哪有心思端详那个人的鼻子和眼?是人都是喜欢听好话,要是有人一辈子都在跟前说自己好的话,累死穷死也心甘了。就像娘一辈子活的憋屈,一样和爹下地干活,早回来做好饭还的让爹先吃,爹从没说过娘一丁点的好,要在外面有了不顺心的事儿,回来还的可着嗓门吆喝娘……第一次见面就拉着她的手说话,见着他爹还点头哈腰的,他爹当时就烦了,但她和娘都愿意说也奇怪爹后来竟然什么也没说……
两千九够她花半年了,但要学会开车的话能开一辈子,要是能活七十岁,还能开四十多年,平均一年才花五十多块钱合算着呢。虽然她要开的车现在还不知在哪儿。
上过几年学她能理解书里的条条框框,就是什么样的路该怎样走,她觉得看完了这一本书就觉得马路快不能走了,不是扣分就是罚款。她开始想老家了,老家的路想咋走就咋走,上面会有牲畜的粪便,还可以穿着趿拉板儿走,男人光着膀子,赶着羊群呼啦呼啦过去,一股子膻味充满一鼻子,大梁说绵羊比山羊膻得很……公羊一会儿爬上一只母羊,一会儿又爬上一只母羊。挨抽是溜边的那几只,谁让它们不安分嘴下已经有草了,还偏去啃人家的庄稼。哎,进了城连吐口吐沫都得找个地方。
电脑这东西二香都没碰过,那代替驾校招生店主还真不让二香每天给她看店,要是没顾客时就可以做题了,店主出去送了一上午的货回来时二香正对着电脑发呆,二香根本没打开它,店主教了她好几回她才学会。店主直笑,他想象不出二香生活的哪个村子到底离这里有多远。
店主是管吃住的,说好的不发工资,二香已经很知足了,要是在家收了秋啥也不干就知道吃,在这儿吃的有人管了,算起来还省了不少钱。
因为吃人家住人家二香只想着多照顾店里的生意,老板送货整天不在家。离考试还有三天了二香只做了十六遍题,就一遍都没及格。还去考吗?考也不会及格!考,豁出去了,就像第一年种棉花,大家都不敢种,她就种了,大不了就白干一年,又不是种了就要命。她算了一下要不收就是旱了或者涝了,棉花不怕旱,就是涝了只要不是水没了花头还是会收一些的。她种了就收了,所以她去考,考不上还能补考一次,万一出个题她会做呐,从小长大她从没想过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不会很那么倒霉的。
考场上的电脑上面还按一个圆孔,说是摄像头用来监视偷抄题的人还真是能,监视人竟然还不用人了,要是棉花地里按个这玩意儿就不用担心谁的手长了。
进了那间房她的心就吊起来一下子没有了棉花大梁和他的女司机,也没有了老板和他的店。她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更没见过这么多电脑,黑压压一大片站在桌子上。二香拼命地让心静下来,但最后头发捎上脑瓜子上还是有了大梁的女司机,她咬了一下嘴唇,狠了狠心,心就一下子沉下来,题目好像变得简单了,等做完交上老天长眼不多不少正好及格,那一大片黑压压的电脑温和了许多,怎么看怎么像她娘家哥哥的脸。
教练是男的,是个腿和腰差不多粗的,头大脖子细像豆芽,二香摸了摸方向盘,感觉硬帮帮的,脑子里以前没有这东西的概念,看看教练那条挨着自己的腿近的很,也就两扎远,她一下子想起大梁跟她女司机的腿也会离得这么近,上次回家大梁把她带回去。她那张脸连二香也要动心了,那肉皮儿跟月娃儿碰就会心跳生怕伤到了哪里;那腿细长紧绷在裤子里面像两根铁锨把儿一摸肯定会硌手,她感觉细了些,不像她的有肉,大梁不会喜欢这样的腿,大梁本来也瘦硌得她都怕和她贴一块,这两他年龄长了,人也胖了眼神也深了,她猜不透他想要她怎样,还有她感觉大梁也不会喜欢她的胸,就凭那两条细腿身上也不会有多少肉。
到底是他那个二大爷发明的考驾照还得考移库,就是一个车库移到另一个车库。像她老家可没有闲着的房子来移着玩。深秋夜寒,棉桃都不大开了,摘回家屯满屋子,凉满天井和屋顶,等干得差不多了也就入冬了,再用棍子砸吧砸吧,晒着太阳剥着棉花,还有老人脱了棉袄捉虱子,手脚并用,边捉边谈。
一边想着,二香闭着眼睛卯足了劲将方向盘打得结结实实了,就这眼睛一闭一睁移库还就顺利过关了。
侧方停车是二香练得最好的一个,车要端正的靠边停,车头车尾要与边平行。四根倒挂的铁杆子下半截是一段铁链子分在前后就叫做边了。她想是不是停下车后大梁会和那小妮子贴得很近,会亲她那张画的像马上要上台演出的脸,电视上都这么演,兴许能有这真事。大梁亲她的时候是很用力气的,有时会拱的她一个趔趄,但她高兴让她拱的一个趔趄,虽然瘦很有力气,黑了灯就不住下,把个床弄得山响和他爹娘屋子是一扇墙的,她老感觉她婆婆白天就不住地打量她,吓得二香只低头。那小妮子的身板儿肯定招架不了这个,其实她觉得婆婆根本没必要那么看她,她是过来人都是女人谁不知道这个,他公公都这年龄了看女人的眼神还是热辣辣的,他俩睡的是土炕,当然不会有什么响声,早知道这个还不如不买床了呢。但是她似乎也没在婆婆的眼神里看到什么。
没等车正当过来,咣当的一声从车后传来,二香从反光镜里看见那根杆子竟然被撞断了链子,杆子在哪里使劲晃荡,二香根本没感觉到自己使劲,没使劲怎么会断的,但是毕竟是撞坏了东西,城市里这根杆子可能会花去自己一年的收成,兴许还不够,二香的血几乎都不流了,满场地考试的,又没人认识她,开车跑吧,考试的场地被圈的像劳教所,车是开不出去的,但跑也不对的撞了人家的东西……正想着教练突然就站在车前面了。教练没有发火,考场规定,学院撞坏设备,不用承担赔偿的责任,只是教练没有面子而已,但二香的教练没这么想,反而为她当时撞坏了杆子不跑而使劲表扬,见到同事还说看咱教的徒弟,最笨的一个,运气都这么好撞坏了杆子还免费补考。还好这项考试,政策宽大可以不用花钱接着补考,二香感觉城里的事真是没法说,又得到教练的表扬,二香有信心了,换了场地,车稳稳地,正正当当地停在那里。
大梁来了,递过来他一把车钥匙,我估么着你能考过,就把我的司机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