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北京的秋天。九月底的秋风不必吹在人身上，只是躲在家里或车里的窗户后面，看着半绿半黄的叶子被它吹的在地上疯了似的打滚儿，你就会感到身上的汗珠正在风干蒸发，凉爽的感觉从额头扑向脚心。
地铁列车吱吱呀呀的关上门，缓缓地向下一站开动。
她穿着那件去年四月份在商场试了又试的包身连衣裙——象牙白的粗布料，那种摸上去说不上是粗棉还是麻的料子，上面不规则的印着许多比真花略小一点的绽放的玫瑰，艳红的像在颜料中加了紫色，每一朵花之间都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像一张张泛着娇晕、涂了口红的少女的脸。宽松的下摆趴在膝盖上面一点点，恰到好处的露出她修长的小腿，也不失端庄的给人留下了一丝遐想。裙子的肩带不松不紧的搭在她锁骨外侧的尽头，把洁白的脖子和均匀的胳膊修饰的像油画般精致。地铁的启动加速了车厢里空气的流动，裙子的下摆便随着微微起伏，像极了上午十点宁静的海浪。
她就那样靠在正对列车门的被当作扶手的柱子上，或者并没靠着，那只拎着一个黑色小羊皮包的胳膊会偶尔碰着柱子，以防跌倒。
一双小巧而有力的脚，摆着看起来不太刻意的内八字，钻进一双略大的鲜红色漆皮的平跟皮鞋，不太亮的皮质，却鲜红的很，那种很正的红色，搭配她干净利落又颇具韵味的小披肩中长发，给人一种精致、干练的气息，像炎热的夏天，在超市打开了摆满香草味冰淇淋的冷柜时，涌在脸上的气息……哦不对，应该是抹茶味吧。
现在是下午五点。她不想堵在环路上，于是选择了地铁。没有带耳机，也没有低头划手机，只是漠然的目视前方，偶尔眨动那双并没戴美瞳的大眼睛。
“我在地铁站外面等你。哎，你说为什么我出来见个人我爸总会问东问西？”——微信里她要去见的人发来了消息。
“怕你不乖呗。”她点出发送键，发出了这句看似平常，却满载暧昧的话。
“前方到站是……”车厢里人还不多，她象征性的向前迈了两步，用肢体告诉挡住门的人们她要下车，人们侧身让出位置的同时，也都禁不住多向她望了两眼，身边一个商务精英样子的男人瞥了一眼她还没来得及放进包里的手机屏幕，眼神又落在了她无名指的戒指上，她也随即回敬了一个不太有力道的白眼，把手机按黑了屏，并下意识的用弯曲的大拇指蹭了蹭戒指。
随着出站的人群汇向楼梯，人们三三两两从她身边不耐烦的闪过，可能是新鞋穿起来还不太跟脚，她似乎总是慢别人几步，一边皱皱眉，一边无助的耸着肩，躲避着气味混杂的人群中的手臂。
“到哪儿了？”
手机传来微信的声音，发来消息的是明——送给她戒指的那位多年的情人。上午她刚刚对明谎称去见一个富有的客户——一位想托她从她所在的银行买抢手的理财产品的叫乐的人，并找借口拒绝了明要送她的提议。
“马上就到了，客户会来车站接我，去**饭店，感谢我帮他买到了这个理财套餐”——她不太娴熟的继续捏造着谎言，但其实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她要见的确实是乐，这是唯一让她能自我安慰的一点——至少，我没有全部欺骗明。这些年，我也没骗过他。
“注意安全，忙完了打电话我去接你……“刚一走出地铁站，明就又发来了消息，她甚至没读完这条，就急着退出对话框，点击乐的头像：
“我到了。“
“快出来吧，车里等你“
她看到了乐的车，于是习惯性的低着头快步向车走去，这二十几秒的世间，她飞快的问着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为什么欺骗明？
一顿普通的饭，一个半小时的聊天，一次再也不能回头的万劫不复，一如当年她决定和明在一起一样的万劫不复。
她再次用借口搪塞了明来接她的提议，一路上翘着洋溢着快乐的嘴角，坐在乐的副驾驶的位置，摆弄那勉强能称得上娇羞的风韵，以取悦身边陌生而富有的乐。无意间，她看到窗外反光镜里自己的脸，“那是芳华吧？“她自信的想”芳华，该与繁华相配，不是么？“
回到家，脱下那双不太合脚的鞋，她拿出手机向明报平安。虽然潜意识已经放弃了这个并不能给她未来的男人，但她无法就这样面对心中理想的自己——善良、专情并可爱的女人。只是富有的乐让她隐约看到了自己的芳华。那不是明嘴里的漂亮，而是芳华。既然都是做情人，何不做个繁华的情人？只是情人而已。
她又看了看门口那双刚脱下来的鞋，那是她在商场看到的新款，价签上的数字让她望而却步，试都没试一下，但又总觉得这双鞋更配得上自己，于是像往常一样，她咨询了五六个熟识的代购，最终选了一个商场价格7折左右的卖家，无非是等两个多礼拜，应该是真货吧？她一边转账一边暗自思忖着。
鞋终究还是大了半码。
她的脚小的很。只有她自己和明知道。
“早点休息，明天去接你”
她看了一眼明发来的消息，关掉了屏幕，闭上眼睛想着该怎么再一次拒绝他来接她。
必须拒绝——因为她已经答应了乐。
再睁开眼，从关着的屏幕里看到自己的脸，她还来不及责怪自己怎么活成了曾经口口声声厌恶的模样，便又把脸侧过去——坐在乐的副驾驶，他看到的就是我的这一面，他会满意么？如果我躺着，他会注意到那些皱纹么？
坏的事情就像癌症晚期一样，飞快的发展着，她急不可耐的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借口，急着摆脱明。
还是用手机告别吧——她想着。这些年维系他们的好像就是这换了又换的手机。
就在她准备措辞告别的时候，明发来的消息却突然出乎意料：
“见了他这么几次，就急着离开了？”
她虽然已经在心底认清了自己，可被明这么说，她的心还是咯噔一下子，脑子慌乱起来——明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意思？”她知道这句话是在给自己争取多两分钟的思考时间，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质问？
“你的‘客户’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明的直截了当总是让她猝不及防，这些年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明的简单明了……就不能含蓄些么？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客户关系而已。”她也想让自己努力相信自己所说的
“是我和他的关系不普通。”明的这句话差点让她瘫在地上……“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回，或是彼此心照不宣地不用回了，就这么解脱这段关系也不错，明的消息又发来了：“我是双性恋，像你一样，他也是我这些年的情人”——这回她真的瘫在了地上。
她拿着手机，看着对话框里令人震惊也让人恶心的话，心里的反感电流仿佛没有经过大脑的指挥，就直接传达到了胃里，她干呕了几下——她向来胃浅。她拿起手机按出“你真恶心”几个字，点击发送，系统提示对方不是她的好友——原来发完上面那句话，明就把她删除了………她的下一个动作，是删除了乐。
大约四个月后，她一如往常在睡觉前翻看手机，一条闺蜜的信息传来：
“明，刚刚告诉我，他是骗你的，他根本不认识乐。”闺蜜知道她的一切秘密。
她压抑住内心极大怀疑和说不出来头的愤怒，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芳华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还是因为自己无端的被多年的情人玩弄了一番。她只能看似平静的问道“什么意思？”
“明告诉我，他当时这么跟你说，只是为了报复”
“但他怎么确定我跟乐真的有事？”
“因为你在地铁里发的那条‘怕你不乖’被他的一个好哥们儿看见了”
“什么？我没看到认识的人，也没跟任何人说话啊”她的大脑飞速的搜索回忆着那天在地铁里的情景，明明只有几站而已，她也只是读了一条消息，回了一条消息，而已。
“明的哥们儿并不认识你，也没跟你说话，明告诉我，那个哥们儿是卖珠宝的，他一眼认出了你的戒指，明送你的戒指，是那个哥们儿帮着挑的”
她猛地想起了那天就要下地铁时，身边商务精英模样的男人……
闺蜜接着发来消息：“啊还有，明还说，你是他的修行，他不怪你，也希望……也希望你别怪他”
又是一年北京的秋天，早晚的凉爽甚至让人感到寒冷，而正午的阳光却能把人的脸晒得发烫。她看着小区外面的马路旁，前几天还争先恐后的展示芳华的野花，都干瘪了。
过去的每个秋天，都是明送我到这儿的——她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