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天,笑儒还不满三个月的时候,我从未谋面的表舅自台湾来,住在我母亲家里。
有一天朋友聚会,其间一个朋友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在附近菜市场遇见的一个奇人:这人是个老头儿,脑后扎个小辫儿,穿白色休闲毛衣和浅蓝色牛仔裤,正值春天,气温不高,他却穿一双沙滩鞋,倒背着手儿逛菜场,悠闲十足,引得周围的人驻足观看,纷纷猜测他的来历身份。
我一听,这人不就是刚见过面的表舅吗?
听母亲说,表舅早年毕业于台湾大学英语系。刚入学时,他在哲学系,教授很看好他,跟他讲:好好钻研,三十年后你必成大器!
表舅一听:什么!那么久?不干,转专业!
于是转到英文系。
这位表舅在大学里就开始鼓捣着做各种生意,可做来做去好多年,也没有赚到什么钱,或许也赚到了但没积攒下来,倒是离婚多年之后到内地做生意,又娶了位年轻到可以当他女儿的太太,这位太太又为他生了俩孩子!
就这样,吊儿郎当的表舅,人到老年又得一女一儿,跟大女儿和大儿子的年龄足足相差了二十几岁!把他父亲也就是我的舅姥爷气得够呛,说:你都什么年纪了,还生孩子!表舅得小儿子时,已经六十岁。
初次见面那天,表舅已在母亲家住了几天,当他第一眼看到我怀里抱着的笑儒时,拍手说:哈,好!你遇见我,有福啦!
那年表舅的小女儿不满十岁,小儿子刚满五岁。他让太太每天在家里,带着孩子“读经”。
这个“经”指的是古代经典,就是四书五经。
表舅不但让孩子读经,而且自己平时也搞一点翻译——将老子的《道德经》译为英文。
当时,台湾的某教授正在大力倡导“儿童读经”,而表舅正是他的忠实拥趸。
表舅接下来的说法就让我吃惊了:这孩子将来不要送去幼儿园,你自己在家里教!不用教别的,就背四书五经和英文。
表舅说,孩子年幼时多多背诵这些经典,所谓童蒙养正——养孩子身上的正气。无须理解,只要背诵,待日久天长孩子的理解力达到了,自会领悟其中奥妙。犹太人从3、5岁的时候就开始背诵《圣经》,满13岁前要学完所有的犹太教法典的基础经文与圣著,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世界上公认的最聪明的犹太人!
他说,不要让孩子上幼儿园,很多坏的习惯就是孩子从幼儿园里学来的。
我听了简直不要太惊讶!
多学习中国古代经典没有问题,可不让孩子上幼儿园,岂不是脱离了社会?孩子将来总要上学吧?到时候,岂不是与同龄人格格不入?
表舅很爱聊天,除了劝我不送孩子上幼儿园,留在家里“读经”之外,还给我讲了好些诸如“新儒学”之类,滔滔不绝。他讲一口台湾国语,但谈话的内容十有七、八我听不大懂。
再看一旁的父亲、母亲,似乎已习惯了他的自说自话,都是充耳不闻,该干嘛干嘛,也不拿他当客人。
表舅说,他的小女儿、小儿子早已背完《三》、《百》、《千》、《道德经》等等,小女儿正准备全文背诵《易经》。
他说:四书五经当中,《易经》是经典之源,也是最难背的,如果一个人在13岁之前还不会背诵《易经》,那他这辈子就不可能背得下来了。
表舅每天一早出门,常常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
他特别爱逛菜市场和居民区,打听打听菜价,看看老头儿们打牌下棋,得知一个蛮大蛮厚的烧饼卖一元钱一个,他吃惊得不得了,忙给他在美国的朋友打电话,邀请他来郑州看看。
过了几天,他的美国朋友居然真来了!
母亲家里自然住不下,表舅的朋友住进附近一家快捷酒店。
表舅说,叫他朋友艾尔就好了,并告诉我怎样拼写,可惜我很快就忘记了。
艾尔是欧洲人,长得很高大,一头银发,表舅说他是北欧人,他们那个人种儿时发色浅灰,成年后就一头银发。
艾尔有个女儿在美国一家航空公司工作,作为公司员工的家属,他可以免费乘坐这家公司到世界各地的航班,所以表舅经常一个网络电话就把他叫出来玩,只要那个地方通美国那家公司的航班。
艾尔会讲简单的汉语,表舅和他交流全程英语。这时,才又让人想起他台大英文系的身份,不再只是那个在菜场闲逛的怪老头儿。
两个好朋友就一起逛来逛去,也不要人陪。
逗留了些时日,临走的时候,表舅和艾尔请我们全家吃饭。
地点是他们选的,那是一家烤鸭店,离母亲家不算近,我们都没人去过,问他们怎么知道的这家餐厅,他们说是网上查出来的,要知道那是2008年,地图导航还没出现,而他们是身处异国他乡的俩老头儿。而我第一次知道:可以用互联网选择餐厅。
表舅走时嘱咐我们:我爸爸来的时候不要说我在这讲了什么,不然他要骂死我!
待到第二年,他父亲我的舅姥爷来郑州的时候,已是95岁高龄,身康体健,声如洪钟,提到表舅时,老爷子总是从鼻孔里出气,嘿然冷笑。
表舅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他Skype(相当于我们的QQ)的账号。为此,我专门为电脑下载安装了Skype。
之后我们在网上联络过一阵子,得知不久后他便把小女儿专门送到山东一家读经的学校。这所全日制寄宿学校地处山村,没有电脑电视,学习内容以读经为主,几乎不学其他科目。
而此时,电视上已经频繁爆出关于各地“孟母堂”的新闻。
我始终没想明白:那些没有进入“标准化”教育流程的读经的孩子,长大后怎样衔接中学教育和高等教育?怎样进入社会就业?
再后来,我的电脑重装了系统,里面没有安装Skype,也就失去了和表舅的联系。
2013年,表舅曾与母亲联系,商量为舅姥爷做百岁寿宴的事,但终究没有再提。
之后,母亲感觉一向健康的舅姥爷似乎大不如前,可每每通电话又问不出什么。
2014年,母亲再往台湾打电话,方得知舅姥爷不久前仙逝的消息,彼时他已过百岁。
从此,表舅不必再怕被爸爸骂了。
这两年,常常在网上看到写台湾舒国治的文章,称他为“城市的晃游者”,每到这时,我总会想起表舅。
当年曾谈及他脑后的小辫儿,他笑到:以前当老板,每天都要洗头,洗一次三百块;现在头发长了,辫子绑好,自己拿着剪刀咔嚓一刀!嘿嘿……
不知他的小女儿和小儿子后来怎样了——仍然接受着那种特立独行的教育?亦或进了平常的学校?
我终究做不到不送笑儒去幼儿园,事实上从小小班一直到大大班,笑儒在幼儿园待了四年。
我更不敢让笑儒脱离九年制义务教育而去读经,从幼儿园到如今小学四年级,一切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现在每晚,笑儒临睡前都被要求读一章《道德经》,每次只读一章,只读两遍,直到这一章熟读到会背,再开始新的一章。虽然进行得很慢,也已读到了六十四章,但因为相隔时间太久,前面的篇章他已毫无印象。
他不理解文中的含义,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读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