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父亲节,而我的父亲离世已有9年了。我似乎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一篇文章,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但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和他单独聊天超过10分钟。我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如果电话那头是父亲,我的第一句话经常是:我妈呢?后来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对劲,我会试着先和他聊聊,无外乎: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天气冷不?他的回答是:都挺好,别挂念。几个问题下来,我们经常会陷入沉默,然后父亲就会说:好了,你妈来了。
印象中,家里人都不怎么喜欢和他在一起。经常是吃好晚饭后,我和哥哥,妈妈,姥姥姥爷在一个屋子里聊天,爸爸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屋子里。他是军人出身,当时在国营工厂担任领导,身上有一种不威自怒的威严。妈妈是慈母,他就很自觉地在我们面前扮演“严父”,他脾气很暴躁,要求我们做的事,必须马上完成,否则就大发雷霆,我们都很怕他。我是女孩子,他不怎么打我,可是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读书不成,经常闯祸,别人家长找上门更是家常便饭,每当这个时候一顿打是躲不了的。我有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爸爸手里抢走打哥哥的木棍。长大后,哥哥说,爸爸每打他一次,他就用小刀在窗户上刻一道,结果痕迹越刻越满,他甚至没想过,刻这个有什么用?也许他只是怨,后来他依然打架,越来越厉害。
我第一次被打,是幼儿园的时候。我用装注射液的盒子,配上一根筷子一块石头,做了一个简易的小称。我把抽屉里的磁带放在秤盘上,称它的重量,玩的不亦乐乎。这时候爸爸进来了,看的出来他很生气,眼睛瞪的很大,鼻翼一张一翕,喘着粗气,看到我在屋子里,他对我说:看你搞的乱七八糟的,还不滚出去。我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把磁带摆进抽屉里,慌乱之间一个磁带掉到了地上。爸爸抓起了我衣领把我拖到了门口,我屁股被踢了一脚,身后的门重重的关上,我跌坐在门口大声哭了起来。晚上妈妈下班回来,哥哥跑过去告状:今天爸爸心情不好,拿妹妹撒气,还踢了她。我和哥哥都以为妈妈会像动画片里的英雄,帮助打跑坏人,为我主持公道。可现实毕竟是现实,没有人向我道歉,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初三那年,学校开始上晚自习,晚上8点放学,家门口有一条很黑的路,每天晚上,爸爸会在路口等我。我和同学一起回家,还没走到路口,爸爸远远的看到了我,就会转身往家走,他知道我会跟着。我们经常这样一前一后的回家,昏黄的路灯下我和他的影子手拉手回家,我的影子孤独地被远远抛在后面。被寒冷冻透的北方的大地,在脚下发出咚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街角。到家后,他会开门先进去,门不关,我跟着进去。
但爸爸还是对我很好,小的时候儿童节会带我去公园照相;家里经济不宽裕,我喜欢吃牛肉,他就会买回牛肉切好,然后分成若干份,冻在冰箱里。我吃一次,就解冻一份。高中三年,我每天早晨不到6点就得出门,他就早起给我做早饭。我读大学的时候,最爱面子的他为了我的学费出门借钱,结果遭到拒绝,可以想象当时他有多难堪。姑姑经常对我讲:你爸对你太好了,你记住长大后一定要孝顺他。妈妈对我的冷漠深恶痛绝,经常骂我:别人的女儿对爸爸多亲密,你真是铁石心肠,我会因此长久地陷入自我厌恶中。
其实我试过和他聊天,小的时候,他会很直接的让我别打扰他。我参加工作后,他变得配合起来,但是没聊几分钟,我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这个时候门口的钥匙声响起,他会连忙说:你看,是不是你妈回来了。有一次吃饭,爸爸把一个水煮鸡蛋推给我,对我说:你最喜欢吃鸡蛋了。妈妈尴尬的阻止他:她从小就不吃鸡蛋。我想也许是他真的老了。
他确实老了,他得了脑梗,医生让他多走路,可他总是偷懒不走。每天晚饭后他被强制出去散步,哥哥路过他散步的公园,看到他偷懒坐在椅子上休息,后背驼了,头上的白发在夕阳中映着橘红色的光,哥哥说,他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他得了脑梗后,整个人都变了,经常看着电视剧就哭了起来,我们宁愿他一直那么强硬,也不愿意看到他的眼泪。
后来我们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他性格不好,和同事关系不融洽,被抱团排挤过好几次;姥姥姥爷没有儿子,一直和我们一起生活,爸爸和他们有很多矛盾;他所在的国营工厂倒闭后,他碍于曾经的领导尊严不肯出去工作,变得敏感又自卑;由于长期靠妈妈养家,他除了吸烟的费用,其他的节省到了极点,我在外地求学时,为了节省电话费,他甚至从来不肯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们是亲人,虽然心里曾经有过怨,但我们依然互相爱着对方,用我们自认为正确的方式。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而孩子的世界却只有父母。很多年以后,听许飞唱《父亲的散文诗》时,父亲已经离世,电话那头再也没有那声“喂”……
这是他的生命
留下来的散文诗
几十年后 我看着泪流不止
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
那上面的故事 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