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年轻的姑娘啊,你在这条路上徘徊许久,是在等待谁呢?
她转过头来,梳着双髻,后面又垂下部分长发,是个活泼娇俏的发型,脸也是一张活泼娇俏的脸,怯生生地说道:“我不知道。”
但是令她疑惑的是,身后空无一人。
那虚空中传来的叹息声,是谁?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在她回头时把她吓了一跳,问道:“你是谁?”
那个黑色斗篷下的人声音淡漠:“你一个鬼都这么胆小?”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过会又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鬼?普通人看不见我的,你为什么看得见?”
那人嗤笑一声,大概是觉得她这话问得太傻,说道:“我是冥府来的引渡使者,引你走上黄泉路,踏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跳入流转轮,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你在人世间已经耽搁太久了,该随我来了。”
姑娘摇摇头:“我走不出这个村子,大人你能带我走出去?”
那个引渡使者愣了一下,说道:“你跟我来。”带着她往村口走去,却怎么走都是回到村子里,这才明白这姑娘说的竟是实情。他摇摇头:“看来这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东西,是什么,不解决的话我无法带你走。”
她还是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只觉得我好像在等一个人,可我不知道我在等谁。”
使者叹口气:“我叫厌离,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也懒得给你起名字。就叫你丫头吧。现如今,只好带你在村子里助你找回记忆了。”
说来也怪,当厌离叫她丫头的时候,她心下猛地一动,脑中浮现一个极是模糊的画面:一个少年笑着叫她,丫头啊。
那个声音极是明朗,喊她丫头的时候,带着满满的情意。
厌离带着这个失去记忆的女鬼从村子东边开始走,第一家走过裁缝铺,这家裁缝铺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从地上仍散落着一些布匹。厌离将其中一匹布拾起,抖一抖,露出它原本的花色,丫头赞了一声:“这花纹可真好看,这布做成裙子,定是漂亮极了。”
门口有个被踢翻的大水缸,大概是染布用的吧。
“是的。”厌离的声音依然淡漠毫无感情:“裁缝铺的老钟头夫妻俩,老钟头裁剪,老钟婆作绣,姑娘出嫁,孩子满月,衣服定是找他们家。膝下一个儿子刚成年,已经开始帮老俩口把裁缝铺打理得红红火火。他们正等着,攒一笔钱,再替儿子娶个媳妇,小俩口接着打理这裁缝铺,他们就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
丫头听得入了迷:“真好,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但是那年,邻国来犯,青壮年都被抓了去当兵,老钟头的儿子也被带走,然后再也没回来。后来国破了,敌国士兵大举入侵,老钟头说他家辛苦的布匹,不便宜那帮畜生,于是……”他指了指门口那个被踢翻的大水缸:“就在这里面,老俩口把布匹扔进去后,没来得及全烧完,便被敌国士兵杀了。”
“你瞧隔壁,那是果子李家。他们家的点心蜜饯都是一等一的绝,小孩儿大姑娘老人家没有不馋他家的。果子李挑原材料严苛得很,做蜜饯的枣子破了点皮他就不要了。所以人们常说,果子李就算去干其他事,也会是一等一的好,不只是做果子。他也在那次入侵,被杀了。”
厌离讲这个事也就是盏茶的功夫,丫头却愣了许久。她回望着整个村庄,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为什么在一个如此破败不堪的村庄,原来它也曾经那样繁盛过,那样地充满烟火人间的气息。
经过果子李家,模糊间,好像有个身影,捧了一个油布包:“果子李今天这枣花糕卖得太好了,我费了半天劲才买到的,他一天只做两斤,丫头你快尝尝。”
又是那个人?费尽心思为她买点心。
她晃了晃脑袋,想不起来。
厌离见状,说道:“正常的,你只是做孤魂野鬼太久了,往事慢慢忘却了,只要有人提点你,你还是可以慢慢想起来的。”
丫头点头,于是他们接着往下走。
“这是风筝张家。”厌离讲道:“你看见村头那块空地没,每年立春,小孩子都会在风筝张家买了风筝去放。他家的风筝,是邻村人眼红的要死都学不来的手艺。”
丫头突然红了眼眶:“做得最好看的, 是凤凰飞天,那个很大,小孩子是放不起来的,要成年人。”
厌离回头:“你想起来了?”
但她仍是摇头:“我不知道怎么的,看见这家,我就模模糊糊的想起来这个,但是其他的我不知道。”
还是那个模模糊糊的画面,一个年青人举着凤凰飞天的风筝跑,一串小孩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拍手笑:“凤凰飞咯,飞咯。”
……
“这是陈婆婆家,她两个儿子都打仗去了,再也没回来,她哭瞎了双眼。”
“这是王大二他家,新婚才三个月,他就被抓去当兵了,后来他新婚的妻子守了寡。”
“这是小叶子家,挺可怜一孩子,才十岁就没了爹,他爹上战场去了,留下他和娘亲相依为命。”
丫头一路走,她脑海中的画面一路充盈起来。
贰
走到的这一家,院中堆了大大小小的酒缸,靠近院门那,还种了一棵海棠树。
厌离说:“这是酿酒的好酒周家。”
这一次他没有讲下去,因为他看丫头失神又认真的样子,他便心下了然:地方找到了。
好酒周家酿的一手好酒,村子里,甚至是邻村的,谁家媳妇坐月子,姑娘身体虚,都来要个一壶的桂圆红枣酒回去好好补补;农户下田回来,定找好酒周要一坛子酒,回去就着一碟花生跟邻居谈天说笑,极是舒服;小孩儿嘴馋又不能多喝酒,好酒周就笑呵呵给每人一点点糯米酒,温和甜腻,最是养人。
尤其那一坛子海棠酒,自家海棠树开的海棠花酿的,一开封,十里飘香,闻到的人都要醉死在这酒香里。但是这一坛,不卖。好酒周说,这一坛,要闺女出嫁了,陪着她嫁人了,才能开。
好酒也养出来好人,好酒周家养出来的女儿周小棠,清秀伶俐,是多少户人家踏破门槛求娶的姑娘。
可她从小喜欢裁缝老钟头家的儿子,钟归生。
丫头喃喃自语:“我是周小棠,好酒周是我爹。我是这个村子的人,我是好酒周家的女儿,我是钟裁缝家未过门的儿媳妇!”
她转身夺门而出,厌离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你看村头那棵柳树。”周小棠一边说一边满脸泪水,“我跟归生本来要成亲了,他却被带走当兵去了。他临走前跟我说,他回来,我们就成亲,他回不来,我就另找个好人嫁了,替他好好活着。”
“我答应他了,让他安心打仗。他走了,我转头就宣布,我这辈子,就嫁钟归生一人。谁敢拦我,我就抹脖子上吊去。我爹怕我耽误一辈子,可最后还是依了我。”
“他放风筝张家那个凤凰飞天的风筝给我看,他知道我最喜欢果子李家的枣花糕,但果子李对自己手艺要求高的很,一天就做那么点,钟家裁缝铺有什么好看的布他都死活要留一匹给我裁衣裳。”
她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侯门绣府的千金小姐,却也是从小被捧在心上小心呵护的姑娘。
“后来国败了,我知道他回不来了。我把用来做嫁衣的红布裁了一根粗布条,上吊了。”
周小棠还记得那天,一帮子土匪一样的士兵冲进村子,猩红着眼,烧杀抢掠。
她不懂,明明是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魑魅魍魉。
孩童不再欢笑,老人提前寿止,女人失去贞操,男人护不住家。
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吼声:“我跟你们拼了!”那是孙家的儿子吧,他的妻子刚刚有孕。
她听见一个小孩的哭喊:“不要伤害我娘亲。”那是小叶子?
她听见一个妇人的训斥:“你们做尽坏事,会有报应的!”那是平日最和气的顾大娘。
宁可死了,也不能受侮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爹从小教她的道理。于是她把门反锁,用桌椅抵住门,上吊了。
此后就成了个孤魂野鬼,在这里游荡。她终于知道她在等谁,她在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那个人名字里带了归字,却再也无法归家。
厌离说道:“钟归生死后,他所在的战场会有其他引渡使者统一引着他们这些战死的冤魂走上黄泉路,他大约先你一步,饮下孟婆汤了。”
周小棠没有说话,半晌,她终于对着远处,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喊:“为什么要打仗啊!”
临走上奈何桥前,周小棠又停住了。
“放不下钟归生?”厌离问道。
厌离好整以暇:“你生前是个好人,又拖了这么久没有进轮回,跟他相见这点小愿望,阎王会成全你的。”
周小棠这才对他盈盈一拜,转身踏上了奈何桥。
厌离站着,身后出现一个影子,那是白无常。白无常说:“给你的已经实现了,谢谢你遵守我们之间的契约,给我当引渡使者,帮我引十万个亡魂入黄泉。”
说完,白无常又一声叹息:“可是值得吗?归生。”
是的,他是钟归生。战死的人,阎王会安排轮回时投胎个好人家,可他放弃了,自愿为地府奴仆。
他用自己作为交换,替白无常引了十万亡魂顺利入黄泉,以换取带着心上人顺利进入轮回。但是他没想到,做引渡使者其实并不好受。
陪着周小棠所看的一切,那也是他的记忆,他想放声大哭的冲动,不比周小棠少。
叁
从签了契约,钟归生从此不再是钟归生,而是地府无喜无悲的引渡使者。
他引入黄泉的,有一个面目不怒自威的汉子,那是他生前的将领,那个将领一路走一路生气:“奶奶的,没杀光那帮孙子。”
有一个是生前跟他同一个帐营的小兵,一路无话,直到走上黄泉路,突然问了一句:“地府打仗吗,要是不打仗,我就在地府吧。”
有一个他不认得,大概是隔壁军队的,饮孟婆汤前,在奈何桥上大声唱到:“我是谁家好大哥,我是王师好男儿,带着铁骑守护这山河。”唱完,一饮而尽,摔了碗,走下奈何桥而去。
还有一个老婆婆,这个老婆婆他认得,他们军队经过她的茶摊,婆婆一人给他们一晚茶水解渴,不收钱,只跟他们说:“要赢啊,要守住家啊。”
不知何月,不知何年。
白无常道:“最后一个,你便渡你自己吧。能不能投好胎,这下没法给你安排了,自求多福吧。”
钟归生对他拜了一拜,说道:“无妨。”
他今生所求已经实现,来世与他何干?
尾声
有一天,白无常路过一户人家,飘出来阵阵海棠酒香。
他心下一动,对身边的亡魂说道:“你闻,是酒香。”
海棠花又开了,海棠酒又好了。
仗不打了吧。
归生,也可平安度一生了吧。
古风沐沐作者 :挽棠凌媚,这里挽棠,一个平平无奇的网文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