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降后一连下了十几天寒雨，温度骤降，来回路上总能看见纷纷秋叶在蒙蒙雨雾中仓皇扑撞在来往车辆上，如一场触目惊心的壮烈赴死。
听说鱼溪周边的地方都下雪了，才十月份，还没立冬。送孩子上学时，看见裹得一个肿似一个的桶样中年人和光着大白腿脸色铁青的年轻姑娘们一起在黎明前的公交站抖动，便生一种模糊的时间概念。
很多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总觉得眼前的世界不那么真切，如一场将醒未醒的梦。
比如此刻。
我坐在一群小学生后面，看着前排的儿子仰起头听语文老师讲文学常识，小小的脑袋在一堆学生里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的可爱。早上走的时候，天还是阴的，特意带了伞，但现在天又放晴了。秋日的阳光透过教室窗上的玻璃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有种冬天的韵味。
不经意瞥了一眼窗外，大片青白的光亮铺在鱼溪的建筑上，树绿已经没有夏天的精神，马路上车流不息，无声电影一样，是鱼溪晚秋特有的冷清。那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又出现了。
孩子们童稚的轰堂大笑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原来老师已经讲完《西游记》的故事，要开始讲《红楼梦》了。像我见过的所有语文老师一样，这位语文老师把《红楼梦》定性为一部简单的三角爱情小说——但其实大多数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孩子们仰头看着老师，听得津津有味，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时不时根据老师的提问争先恐后喊着林黛玉、薛宝钗或者贾宝玉，粉嫩嫩的小脸上洋溢着因为答对问题被表扬的兴奋和愉悦。我坐在后排，却突然流出泪来。
我突然想回到很多年前的小学教室里，看看当时的自己，是不是也这样天真地傻笑着听老师讲《红楼梦》，讲后来我们都要经历的青春故事。但我多希望其实后来我不会明白这些，最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坐在孩子堆里哭。
二
我第一次见到他，光灿灿的太阳从正东方投下无数把刀，切割了一个雾气氤氲的初秋。他很单薄地站立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和那些站在一起的老师们保持着生分的距离，两道剑眉斜飞，书卷气的脸上有还未走出象牙塔的清高。
淡淡的表情，淡淡的眼神，仿佛看穿了这世上的一切秘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居然会喜欢上我的老师。包括我见到他的那个初秋的早晨。
早自习结束，他进到教室的时候，我还在和同桌的女生打打闹闹吃早餐。他放下手中的课本在讲桌上，环顾一周教室，我在他淡淡的眼神中快速嚼完剩下的包子。
初二的第一节语文课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有些紧张，始终板着一张表情淡淡的脸，旁征博引，讲了很多，看得出备课时下了很大功夫。其实这些都无足重要，重要的是，从那节课开始，我莫名其妙喜欢上了语文课，甚至开始盼着每节语文课的到来。不单是他讲的那些宏大的知识篇章，也不单是他还带着孩子气的声音。
相互渐渐熟一些之后，他上课时，嘴角开始有了笑意，但那笑意也依旧淡淡的。
渐渐知道他喜欢的书。
渐渐知道他喜欢的年月。
渐渐知道他喜欢的季节和他喜欢写字。
渐渐知道在哪儿可以“无意”碰到他，然后假装很轻松地和他打一声招呼连忙脸红心跳加快步子离开。一边走一边暗问自己：他有没有看我？他有没有看着我的背影微笑？
……
日子就这样每天都充满细小的甜蜜，很快就到了国庆节。本地的老师都回家去了，学校里只剩下他和传达室的老大爷。
我坐在家里，望着长了几楼高的梧桐树在我窗前一片一片掉叶子，居然也多出几分伤感。午后课本摊在桌上，对着窗外柔软的光线怔怔发呆，居然开始想念他那种淡淡的表情，想见到他，想和他一起虚度这样的秋日午后。
三
我整理了很多阅读题，一道一道，看起来就像一篇一篇不显山不露水的情书。
母亲从来没想到我会在初二的时候一反常态喜欢上学习，放着假还要去学校找老师问题。我握着手里厚厚一卷试题，走在秋日安逸高远的阳光下，到处都是斑斓的梧桐叶子，到处都是从天上溅下来的金黄。秋风吹过，哗啦啦，歌声四起。
我就这样欢愉地穿过鱼溪的大街小巷，穿过落叶的梧桐树，穿过人流涌动的十字路口进到了空荡荡的校园里。
放假了还来啊？传达室的老大爷问我。
有几道题不会，来问问老师。我笑着回答他。正好他也在嘛。
嗯，好好学，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老大爷笑着说，你还是放假后第一个来学校问题的呢。
我就这样哼着歌，猝不及防碰到他和我表姐。他们坐在学校的梧桐树下又说又笑，完全不是上课时淡淡的样子。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其实我并不了解他，原来他并不是永远都淡淡的样子。
我愣在原地，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渐渐模糊在我的眼泪中。
还是表姐先看到了我，她惊讶地问我，不是放假了嘛？怎么还来学校？
我没有理她，泪水夺眶而出，转过身就跑。
我哭着从学校一直跑回家。母亲问我，怎么问题问哭啦？我说老师不在，我在学校没看到老师。母亲打趣道，收假后再去问吧，兴许你们老师和哪个姑娘约会去了呢。我哭得更狠了。
七天的假期漫长而难挨，国庆后，气温骤降。阳光薄薄的，如一抹鸡蛋清，再也没有假前的那种温暖。
那天怎么啦？他停下讲课的时候，转到课桌前问我。
没怎么。我没有抬头，语气冰凉凉的。
冬天很快就到了，冬天很快又过去了。
我已经忘了那个冬天我是怎么过的，只记得自己买了很多书来，废寝忘食地读。那些书，都是他喜欢的，他在课堂上提过一次。
中考很快就结束了，去学校取通知书的那天，天空蓝蓝的，是鱼溪夏天特有的蓝，一丝云也没有。
你和我表姐在谈恋爱？我一边在一堆通知书里翻找，一边假装漫步经心地问。
他点点头，我低头的瞬间，看见他嘴角泛出一丝温柔的笑。
四
高中以后，每周回家，还是忍不住要去学校坐一坐。他还是淡淡的，连笑也是。
三年的时光好像不经用，一晃一晃就随着春夏秋冬过完了。
三年的时间里，收到的情书都拿去给他看。他和我一边品味一边笑，一边还不忘拿红笔圈出人家的错别字，煽情的句子也用红笔勾出来，说文采不错，还说情书最能体现一个人水准。
那你写给我表姐的呢？水准有多高？有一次我一边叠起那些他批改过的情书，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心里却莫名其妙疼了一下。
我们分了。他前一秒的表情突然又变回淡淡的。
再后来，从他口中得知，他们又和好了。再后来，又分了，又好了。分分合合。
再后来，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拿到鱼溪A大录取通知书那年夏天，我从公车上下来，先去了他那里。
初中的孩子们也快要考试了，他坐在讲桌前，看着他们测试，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我站在楼道里，远远看着他，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初中。
我考上A大了。我兴奋地跟他说。
他也很开心，我请你吃饭。等他们考完，还有一门要考。
我说我要和你去吃烤串喝啤酒。这么多年的愿望终于说出来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快要流泪了。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聊到他的大学，聊到他和我表姐从初识到相恋。
你这么漂亮，大学里很快就会受到男生们的追捧。他喝了酒，脸通红。
我摇摇头。那句话始终不敢说出口。
大学不谈恋爱那就是傻，一定要谈一次恋爱。他说完就猛喝酒，我知道，他一定是还放不下表姐。
我们离开大排档的时候，他摇摇晃晃。他说，大学一定要认真谈一场恋爱啊。真的。
我跟在他旁边，看着他瘦弱的样子，忍不住问，然后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吗？
你不懂，你不懂……他满口酒气。你太小了。
我不小了好吗？！我听到他这么说就来气了。我懂。我怎么就不懂了？
憋了五年的秘密就要说出口的时候，他突然哇一声吐了，吐完留下一句自己打车回去就摇摇晃晃拦一辆车走了。
五
大一那年，表姐嫁给了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婚礼那天大雨，我看着已有发福迹象的新郎，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和他分开。
那天他没有来。婚礼后我打车去学校，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吸烟发呆。窗外雨潺潺，雨迹顺着玻璃缓缓滑下去，留下淡淡的痕迹。
完了？他看见我来，淡淡地问，眼神不自然地望着窗外。
完了。
下午有事吗？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氤氲的白青色烟雾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缓缓飘散，教室里有说不尽的凉气。
没事。
听说鱼溪最近新开张一家很文艺的酒吧，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好啊。
那家酒吧叫院子。院子很大，穿过吧台，穿过散座，穿过后门，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挂满了红灯笼，看起来像妓院。
雨水从天上灌下来，我们坐在院子里，听见雨水啪啪啪啪拍打在遮在头顶的大伞盖上。
他喝了很多。院子里很安静，隔了一堵墙和几个折道的房子里很吵，是驻唱的歌手们在嘶吼。
听得清，他们唱的是《一无所有》。
他斜靠着沙发坐下去，掩着面，肩膀一耸一耸。我知道他哭了。
他哭了，说着醉话，哭了很久，说了很多。
我很安静的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见那些红灯笼在漆黑的雨夜里格外鲜艳，格外耀眼。
我看见很多人进进出出，他始终掩着面坐在我对面无声地哭。
后来，走出院子，走出院子的大门。雨还是很大。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像一杆秋天的草，就要被风雨淹没了。想说的那句话在喉头蠕动了很久，终于要说的时候，他又像上次一样哇一声吐了。
自己打车回家。留下这句话，他就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六
大学四年，跟我表白的男生加起来可以组一个排。各种各样的都有，可始终没有他那样的。
他说别挑了，差不多就行了。
那句话藏在心里很久很久，始终没有说出口。每次想说的时候，都被各种情况挡回去，我想大概是机缘终究还没到吧。
大四毕业后，许多同学去了外地见识广阔天地，只有我很没出息的留在鱼溪。
那年九月，天气很好。我又去了学校找他。
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我想这么多年，我应该有足够的理由足够的勇气足够的机缘去说出那句话了。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淡淡的，无论时间怎样变化，总是一副纤尘不染的样子。
工作找好了？他问我。
找好了。
怎么不去外面见识见识，你应该去外面，外面多好。他一边说，一边整理学生交上来的暑假作业，背对着我。
不敢出去，怕。
怕什么？没出息。他已经整理完那些凌乱的暑假作业，坐回了沙发上。
怕……
就在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戒指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怕离开你这几个字再也说不出口。
怎么啦？他问我。
额……没……你……结婚……啦？
对啊，假期里结的。
怎么结婚也……也不跟我说……一声啊……我连忙仰起头假装四顾他的办公室，声音颤抖着，紧紧攥着两只拳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
匆忙应付了两句，就跌跌撞撞走下楼出了学校。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那个叫鱼溪第二初中的学校，就像我不能再瞒着许多人喜欢你很多年一样。
相亲，结婚，生子。我终究没有过上自己期许过的生活。
我记得许多年前，你说过，大学一定要好好谈一场恋爱，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样子啊。
七
妈妈，你怎么哭了？儿子摇着胳膊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
没什么。下课啦？
是啊。儿子瞪着一双眼睛还看着我，嘟着粉嘟嘟的小嘴，妈妈，我认真听课了。你别哭。
我捏捏他胖乎乎的小脸。妈妈知道你认真上课了。
那你哭什么啊？儿子还是嘟着嘴。
妈妈哭《红楼梦》，是你们老师讲得太好了。
儿子如释重负，知道不是因为他哭的缘故后，不屑地说，那是小说啊，你真傻。
我笑一笑，可不是嘛，可不就像小说一样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