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舒彦
那些植物固然安静,但起码可以听他自言自语;丛簇生长着,不会让他的孑然一身显得格格不入;即使它们不能算是良善,却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童年的记忆中,人类就是自私的,以自身幸福之名,对重病的母亲见死不救,把饿了好几天的孩子当人球踢来踢去。他还知道更多同样的事也在其他角落发生,那彷佛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曾经饥寒交迫得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到死之前都要拼命地活下去,只要能够活下去。他是抱着这既单纯又强烈的信念,生存下来了。然后发觉到,就连可爱的童话故事,也是一个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啊!
因此,他不必怜悯,对于自己,或是其他人。
只要这么想,多少减轻沉重不堪的记忆,至少,想起那些陌生脸孔上的红色血迹,揪心的痛楚就不再令他那么痛不欲生了。
他不擅长负荷过多的情感,幸好,
除了满屋子的咖啡和花草,他只有一只和雇主联络的电话、一辆重机,和一张单人床。
“一“是孤独的数字。
久了,就习惯了。
影就是这样。
他是一个杀手,一个想做园艺家的杀手。
他常常怀着哀悼的心情,
为那些不认识的灵魂,也为他自己。
掬土填满花草间的空洞,好像轻轻埋葬了谁。
于是他戴上十字架,每当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
渴望救赎的悼文便熨上胸口,
化作日后慢慢啃蚀他的伤楚。
就这么下去,或许有一天会有人好心地帮他了结这一切吧?
影偶尔会这么想。
这在他绝望的生命中成为一种奇妙的希望。
紧紧握住那枚十字架的时候,他不小心地为那一天的到来祈祷。
曾几何时,影还满喜欢从长镜头里窥视一个人。
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能清楚看见他整个人的缩影。
小小的,毫无防备。
他的人生都浓缩在圆亮的镜片中。
这次任务的暗杀对象正指着蓊郁的山峦,
和他身旁背对着镜头的女友开心地说着话,也许他谈到了关于未来的二三事,也许吧!
一瞬间,影想知道他的身影还能有什么幸福的轮廓。
他阖上眼,杜绝心底萌生的杂念。再睁眼,看见蔚蓝的晴空坐落眼前,那人的背影成为十分清晰的黑点。
他扣下扳机,空气中除了散开的硝烟,还有几分腥涩味道。
那个渺小的背影倒下了。
犹如断线的木偶,沉重得连身旁的女孩都无法将他搀扶起来。
“救命啊!谁来帮帮我们!救命啊!“吓坏的女孩奋力求救着。
影忍不住停留片刻,无助的女孩模糊的身影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和可怜的母亲。
他痛苦地蹙锁眉宇,紧握枪杆直到手指发疼,为什么这一次胸口会疼得厉害?
那对他来说明明是家常便饭。是啊!他只是看见了似曾相识的境遇,哪一次都无人伸手相救,生命是如此任性又脆弱。
影拍下照,那个别离的画面成为他的收藏之一。
他也希望自己的收藏可以温柔美好,像孩子手里的棉花糖。然而家人相聚那一类的相片他从未拥有过,注定般,这辈子他是与那无缘。
“你做得很好。“雇主说。
向雇主交出相片复本,影一度纳闷,这是完成任务的证据.
他得到一笔可观的奖赏,沉甸甸的数字,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事情都结束了,女孩悲伤的声音,让他的心还留在那个山顶。
萦萦绕绕,像散开的涟漪,和短暂的童年时光一圈圈地交错,又一圈圈地滑开了。
任务一完成,影迅速卸下所有装备,换上普通的装扮,以一个平凡人的身分回到住处。
走在无人的回旋楼梯,脚步敲下了孤独的回音。
那是一栋旧公寓,它有斑剥的墙、长年累积的霉味、听得见老鼠四处走动的天花板。
不怎么光鲜亮丽,却是他在这城市的容身之处,小小的、冷冷的,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