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花生饼,就是农村里用来喂猪的又圆又大的花生饼,但压制花生饼的不是油坊的机器,而是人言——无形却无比庞大的机器。
花生饼一度是我儿时的美味,在物资由极度贫乏到极度丰富的过渡时期,饼干和巧克力尚未进入寻常百姓特别是农民家时,花生饼在我家成了唯一的零食。
那时我并不知道花生饼的来历,只知道它很珍贵,否则母亲不会将它放在平房的高架子上。我经常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溜进平房里解开麻袋,欣喜地看到褐色的圆盘, 用刀砍也好,用手掰也好,从上面分离下一小块儿,装进口袋,再将麻袋的封口恢复原样。
后来知道花生饼是用花生榨油后的残余剩渣压制而成,因为是多层压制,而每两层之间和缝隙间,仍有未榨取尽净的残油,起着疏解压力的作用,于是便有酥香油脆的效果。我坐在窗台上,嘴里含着一小块花生饼,眼睛欣赏着从父亲的书架上偷来的《三侠五义》,饼的香味,随着津液滑向食道和肠胃,书中的侠肝义胆也随之进入我的内脏,那真是幸福的不知什么是幸福的时刻。
可我只知花生饼的美味,却从未关心过它是否痛苦?是否喜欢被机械压制的感觉?是否愿意将充盈的油脂从身体剥离?是否甘愿被人当作美味吞食?以及在零食花样百出的今天,它沦落为猪糠禽食的近况,它怎么看?直到我做了这个梦……
我本饱满鲜活,红色的外衣包裹着我白嫩晶莹的身体,在主人的手指间嬉戏跳跃,体味着主人丰收的喜悦,自命不凡的以为主人的喜悦是由我来创造的,他说要将我送到农产品博览会上参展,定能大有收获。
于是我不禁飘飘然,努力挺直了腰身,挺的太过用力,以至于不断膨胀,鼓出了四肢和脑袋,最后变成了一个人——一个自命不凡的人。
我这个人,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眼前一个老人正躺在地上,周围经过的人熟视无睹。我对人类眼见同类受伤而不顾的冷漠陡生恼怒,便上前搀扶,可我刚接触到老人的胳膊,周围的人忽然由失明状态转为耳聪目明,纷纷指责我撞到了老人,要负责任,连倒在地上的老人也不顾疼痛揪扯着我的胳膊,于是我跑了;
我跑上了一辆公交车,刚好有人从座位上下车,我气喘吁吁地坐了上去,浑身冒汗,我用手抹了把脸,全部是油。忽然我的嘴巴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一张白胡子老爷爷的脸出现在面前,耳朵里听到愤怒的指责声:“不给老年人让座,道德败坏!”于是我只好跳车逃跑;
我穿上了警服,威武的在广场巡逻,口袋里装满了花生仁。忽然呼救声从远处传来,一男人撕扯追打着一女子,女子高声呼救,无人作出反应。我英勇的冲上去,掏出花生仁,喝道:“住手,否则就喂你吃花生!”男子不但不听,反而将手中的菜刀向女子挥去,于是我将手中的花生米向他扔去,打中了他的脑袋,他倒在地上一声不吭。我正为制服了暴徒而得意,女子却双手死死抱住我的大腿,喊道:“警察打死了我老公,抓住他!”围观的人忽然有了良知,无数双手向我抓来,幸亏我身上滑腻,从警服中滑脱出来逃跑了;
可能是身上的油脂流失过,多我变成了矮个子的小学生。“这回总算安全了,应该不会有人指责小孩子犯错吧!”我得意地想着,轻盈地跳着。在学校门口,一个脖子上挂着“监护牌”的男生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是小孩还是大人,因为他有小孩的外表,大人的表情。他极其严肃的问我的姓名和班级,说:“学校规定不得跳跃嬉戏,你违反了规定,要给班上扣分!”我班的同学已聚拢来,手指口骂,埋怨我给班上荣誉抹黑,于是我只好跑了;
可是这次,我再也没办法变化,似乎逃跑的路永无尽头,我经过的路上留下游黄的汁液,指责我的人像狗一样深长了舌头舔食着,可他们并未因吃了我的油而停止对我的指责,我只好不停的跑,身子越缩越小,恨不得小成一粒尘埃,他们再也看不到我才好。
渐渐的,我发现身边有好多同伴,他们和我一样惶恐。有经验老道的前辈说:“我们拼命把身上的油全部榨干,就不会有危险了。”于是我们一起跑,一起出油、变小、变扁,最后变成了花生饼。
我不知道花生饼的命运如何,也没办法回答本文开始的那些问题,因为从我被榨掉最后一滴油、被压成饼的那一刻,我的思想就死了。
我在死中醒来,发现一切都发生在梦中。我怎么能这样?竟然在领导讲话时睡着了。会场所有的人都怒视着我,为我不尊重领导而狠狠的无声指责着,尽管他们手中握着手机,游戏界面尚未退出,也许指责我比退出游戏更重要吧!于是我将身体蜷缩起来,团成圆形,双臂勒紧身体,将身体的油榨干,于是我变成了花生饼。
我问自己:“喜欢被压榨的感觉吗?”我回答:“我没觉得被压榨,何来喜欢不喜欢?”我又问:“喜欢油脂剥离的感觉吗?”我说:“是我自愿舍弃的油脂,不是被剥离的。”我问:“被吞食的感觉怎么样?”我笑了:“被吞食只不过是有固体形态变成糜装而已,人人都有不同的面孔,我凭什么例外?”我实在无语了,只好硬撑着问:“本能到农博会上展示英姿的你,如今沦落为猪食,难道就不难过失落吗?”我半闭着眼睛说:“据说佛陀曾被孔雀吞食,佛陀从孔雀背上冲天而出,孔雀就此跟佛陀沾了亲,成了佛母,焉知食我的猪不会有此好运?”我实在问不下去了,因为这次我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