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王的御驾坐骑为"八龙之骏”,按毛色分为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和绿耳;以速度名为绝地、翻羽、奔菁、超影、逾辉、超光、腾雾和扶翼。到了满清,有个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意大利画家叫做郎世宁的,画《郊原牧马图》,称作《八骏图》。等到了民国,作家沈从文写了篇小说也取名《八骏图》,1935年发表在《文学》第五卷第2号上,竟还引起了一些波澜来。
沈从文很有意思,小姨子、民国闺秀兼最后的才女张充和管他叫“三姐夫沈二哥”。他的两个儿子,分别以其小说《龙朱》、《虎雏》得名,老大叫沈龙朱,老二叫沈虎雏;更因夫人张兆和昵称是“三三”,便写了《三三》。
他生于湘西凤凰一个军人世家,其父沈宗嗣为大沽提督罗荣光禆将,曾驻守大沽炮台抗击过八国联军。从1917年7月到1921年8月,他自己也当了四年大头兵,因反感于军中抽鸦片的习气,便揣了47块钱闯荡北京,想找机会读点书。此后一边在北大旁听一边投考,被中法大学录取后,却怎么也拿不出29块钱的宿膳费,只得放弃。
大都市平台大机会多。“北漂”沈从文求学读书梦破,就试着拿起笔来学习写作,竟一路受到郁达夫、林宰平、徐志摩等大家名流的关爱奖掖提携,终成一代文学大师。
旧社会,一个行伍家庭能走出来个大作家,确是匪夷所思。沈从文这里,只能从母亲一脉找寻相承以文的因子。
外公黄河清,土家族,贡生出身,为文庙官学教谕,在当地素有学名;母亲黄素英从小便随她哥哥黄镜铭在军营生活,见识广读书也多,是当地第一个架起相机照相的女子。黄镜铭亦即沈从文的舅舅是黄永玉的亲爷爷,曾在民国第一任财长熊希龄手下管理香山慈幼院和芷江熊家私产。而熊希龄的弟弟熊捷三,又是沈从文的亲姨夫。也就是说,黄镜铭是替妹妹的大伯哥帮办。
母系一族如此优质的基因和如此显赫的社会关系,对沈家的参与渗透,自是带着良善的体统风尚,在沈从文的血液里注入了尚武世家所不具备的别样信息基因,终致其一生“从文”。
走上创作道路之后,沈从文因《新月》和徐志摩的关系识得胡适,在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时,又因了徐志摩的友情保举,被聘为该校国文系讲师,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并在这里遇到了“三三” —— 合肥张氏四姐妹中的三姐张兆和。四姐妹分別是元和、允和、兆和、充和。注意啦!她们名字的中间一字都带个"儿",可见张父求子之切。苍天不负,充和之后,张家一气添了六个男丁: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真也遂了心愿。
有了中国公学的从教经历,又有胡适、徐志摩、陈西滢、杨振声等人的勾连举荐,没受过大学教育、大兵出身、仅小学毕业的沈从文,一生得以先后在武汉大学、青岛大学、西南联大和北京大学任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在西南联大,他手把手教出了一个著名作家——汪曾祺。
受聘国立青岛大学,是1931年8月的事儿。时任校长为杨振声,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为闻一多,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为梁实秋,专攻戏剧的赵太侔后来出任教务长。看到了吧,一个个都是中国现代文学、文化和教育史上响当当的人物。而沈从文则是讲授中国小说史、开设高级作文课程的中文系讲师。
青岛碧海蓝天,风光旖旎,是世人向往的宜居之地。被鲁迅先生骂作“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生极具贵族情怀的梁实秋,在《饮酒》一文中描述了这么一种情形:“(青岛)惟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没有古迹耐人寻味,也没有适当的娱乐。看山观海,久了也会腻烦,于是呼朋聚饮,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数,乃自命为酒中八仙。有时且结伙远征,近则济南,远则南京、北京,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许,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
“酒中八仙",除杨、闻、梁、赵之外,还有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和女作家方令孺,早在沈从文来青岛之前,即享此谓。他们整天啸聚一室饮咏作乐几近醉生梦死,惹得学生们深为不满,有的青年教师也有看法。性格内向而顽野、脆弱又羞怯并敏感于环境的沈从文先生,虽不喜饮酒猜拳,但却善于观察,他用小说家的眼光,以旁观者的身份,从“酒中八仙”诸人物那里窥探出了人性的复杂多重,忍不住就写了个《八骏图》。
“八骏"指的是八位教授。他们有的是物理学家、生物学家,有的是哲学家、汉学家,还有的是六朝文学专家,等等。这些人外表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张口闭口满嘴道德文章,心里却满是世俗情欲。小说以婚恋为中心,从性心理角度入手,经由主人公达士先生的视角,描写了某大学八位教授的病态人生和堕落生活。这些教授身上挂着学者、专家的名头,自身生活却低俗、混乱、腐朽,一塌糊涂,小说以此揭露了教授们的俗艳虚伪,揭示了人的两面性。
彼时,沈从文在青岛的居所,位于福山路3号青岛大学的教授宿舍,出门下去便是第一公园,附近有汇泉湾、海水浴场,气候环境潮润濡湿,他就把自己的居室号曰“窄而霉斋”,《八骏图》就是以青岛大学教授宿舍为背景展开、在“窄而霉斋”写就的。
由于以挖苦的口吻涉及教授们的家庭生活场景,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了有关人士的不快,尤以闻一多为甚。大概看到小说里的裸女画保肾丸与自己有牵扯,他竟然就对号入座,从小说人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立马勃然大怒,和沈从文绝交,形同陌路。
直到1938年3月,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时,闻一多同320余名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步行团走到沅陵,受到沈从文出于地主之谊的友好而热情地接待,在大哥沈云麓的“芸庐”请吃请住了五天——特别还请闻一多吃了顿狗肉,俩人以后又成为西南联大的同事——之间的矛盾才逐渐化解而和好如初。
举一例证。1945年3月22日,由吴晗起草、闻一多润色、罗隆基补充而成的《昆明文化界关于挽救当前危局的主张》征集签名时,闻一多就亲自跑到沈从文居于昆明乡下的家里请其签名;沈从文则又热诚真诚地留闻一多饱餐了一顿。
那时,物价飞涨,西南联大的教授们吃顿饱饭有时是件奢侈的事情,特别是家中子女众多(六个孩子)的闻一多。
面对现实指向那么明确的东西,酒中八仙里的其他诸君,全无闻一多那般硬把艺术塑造的文学人物,当成现实生活中的自己的强烈反应,都对文学与生活的界限作了清醒理性地把控,与沈从文的关系一如既往,体现出了丰厚优雅的学养涵养。从青岛到北平到昆明再回到北平,直到突然辞世,杨振声毕生都保持了和沈从文个人及家庭之间的全方位友好关系;在抗战胜利复员北平之初,杨家每年都邀请沈家到颐和园里的霁清轩消暑度夏。梁实秋则始终淡然置之。方令孺后来去北平发展,沈从文还热情地委托徐志摩予以关照。倒是他自己在小说发表十年之后,曾经不无遗憾地说过,偶然写成的小说损害了别人的尊严。
沈从文的四连襟、德裔美国人傅汉斯说“他的仪表、谈吐、举止非常温文尔雅”。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和善并且与人为善的君子,始终保持着一个“乡下人”的淳朴,即便伤害到了别人,也决非是有意而为之。
他一生因此有着许多朋友,名单很长,如徐志摩、杨振声、王际真、胡适、郁达夫、巴金、夏鼐、林徽因、梁思成、凌叔华、废名、朱光潜、冯至、李健吾、靳以、程应镠、查阜西、金岳霖、陈梦家、邵洵美、施蜇存……等等等等。虽有因误会而翻目成仇、恩将仇报如丁玲、萧乾、范曾者,但更有对其推崇尊崇奉为宗师如汪曾祺、穆旦、黄永玉等的后生晚辈。
“三姐夫沈二哥",执着又从容,沉湎于创造和对美的欣赏,有着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与人格魅力,是文化界的一股清流(某些时期也是逆流)。他习惯于坚守自己的内心,善于贴紧个人的感觉来感悟社会和人生,就象周穆王神勇的“八龙之骏”,于思想的疆域,循着自我人格和精神脉络孜孜相求、日行万里,以期寻得心中根源性的撑持,伴随长河水声,复述生命的来路,叙说灵魂安然静穆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