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比我小12岁的弟弟，他活12年给我当了11年小马仔，此处省略上万字。少部分朋友知道我曾经还有一个只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在我10岁那年车祸去世了。
对于17年前那场车祸，我堪称它摧毁了我天真烂漫的童年，击碎了曾经还算得上幸福美满的家。
那个周六，我照常与我势不两立的弟弟打了一架，看他最后一眼是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我做了一个无比讨厌的鬼脸，那一刻我对他的讨厌就是必需得找机会再揍他一顿！爸妈相约一家四口骑摩托车去外婆家，我赌气宁愿走一个小时的路去姑姑家，也不和他们同行。
第二天，我在姑姑家玩得正嗨，姑父突然神色慌张的说要接我走。上了车，他才告诉我，昨天傍晚我爸妈和弟弟出车祸了，弟弟当场死亡，今天办丧事，爸妈各断一只腿现在都在医院躺着，让我选择回家送葬还是去医院看父母。10岁的我还不太理解什么是死亡，只是很小心的问了一句，我爸妈也会死吗？姑父说不会，我说那就去看父母吧。我曾经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遗憾，为什么没有回家见弟弟最后一眼，后来也庆幸我和他的故事永远定格在了那场没打完的架里。
我到医院看到爸妈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完了接骨手术和各种缝合，虚弱的躺在病床上，一只腿被高高挂起吊着铁球。病房充斥出的悲痛里夹杂着浓烈的药水味，这并不是一个10岁儿童所能承受的。我愣愣的站在妈妈病床边，看到一张陌生又苍白的脸转向我，用心全身力气说了一句“我以后只有你一个孩子了”，说完就开始痛哭。爸爸在另一个病房昏迷不醒，我默默的穿梭在两个病房之间，努力听大人们讲话，却不能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晚上回到家，弟弟的丧事已经办完，满屋子伤痛欲绝的哭喊声将我的思绪淹没。每个人都在哭喊命运的不公平，灾难为什么会发生在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里，为什么他们要带走那个可爱的小男孩。有的干脆抱着我哭，掉念弟弟生前一切的好，让我以后做个懂事孝顺的孩子。面对众人的眼泪，我显得异常冷静，我没有流泪，内心的恐惧早已大过悲伤。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失去，什么是灾难，眼前的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记忆中，从那天开始，我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发泄自己的情绪。
此后，我周一至周五上学，周五放学至周天直接在医院度过。
那段时间，我知道了事故的大概经过，爸爸骑车上坡前发前对面有一台车开得不是很稳，很警觉的把车停在路边，和妈妈商量等那辆车走后他们再走。爸的车子还没停稳，那台车就撞上来了，爸爸和摩托车一起飞出去，掉到路边的深沟里，被发现的时间满头是血，右膝粉碎性骨折。妈妈左腿股骨折断，醒来的时候脑袋枕在自己的左腿上，全身都是伤口。弟弟被抛向空中，在下降的过程中，那台车倒车后又向前踩了一脚油门，直击胸口。妈妈最先醒过来，搬正自己的腿，爬到弟弟身边抱起他，却发现他胸口已经裂开，能清晰看到内脏。9岁的弟弟躺在妈妈怀里对她说：“妈妈我疼”。
肇事者是两个年轻人，司机带无证驾驶者试车失去控制。妈妈醒来之后，看到那两个人站在现场吓得迈不开腿。妈妈哭着求他们，可以不救大人，但是小孩子一定要救。两个年轻人走近看到孩子伤得这么重，立刻拔腿就跑了，妈妈抱着弟弟再次昏迷。居说，事故发生在傍晚，事故现场被发现得晚，弟弟死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医生说，孩子死于内脏外露太久，早送来半个时都有救。一场无辜的事故，眼睁睁看着孩子死了自己却活了下来，天下没有哪个父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我绝口不提和弟弟有关的任何字眼，尝试和长辈一起照顾父母的起居。见识过骨科各种畸形、恶心、恐怖的症状，能淡定的从脑袋上挖了洞、脖子扭曲的人旁边走边，也能兴奋的和爸妈的主治医生讨论吊在玻璃柜里的那副骨架是某个死刑女尸以及骨架制作过程。当然我也有吃不完的营养品，一家老小就我长得白白胖胖营养过剩，不懂事的乐天派偶尔也努力把病房里的父母逗笑。
半年后，爸妈出院回家。我以为父母病快好了，我们家就可以重新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我迎来的是他们面对物是人非之后更加彻底的崩溃。爸爸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彻底堕落，妈妈整天以泪洗面。我活得小心翼翼，再也没有看过动画片，再也没有小伙伴会来我家玩，再也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简单、开心的生活。父母那么痛苦，家里发生这么悲伤的事情，我不能随便展露笑容，也找不到快乐的理由和分享的对象。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但并不能成长为他们精神的寄托，我不愿意背负这种必需懂事的压力。我很早去学校，放学尽量晚点回家，我害怕呆在家里，我逃避这种让我窒息的生活，我的童年在黑暗中黯然落幕。
以前总是为了争宠和弟弟吵架打架，认为他夺走了本应属于我一个人的父母所有的宠爱，逮着机会就收拾他。而他离开以后，我恨透了只有我一个人给父母当孩子的日子。
后来，身边的人不愿见父母继续颓废下去，建议父母收养或再生一个儿子弥补心里的空缺。通过手术和药物治疗，妈妈在人生中的第六次手术后生下了00后。那一年我12岁，已经是个张扬开始叛逆的大姑娘了。第一次去医院见00后，感谢老天可算是个男孩，爹妈心愿满足，我总算是熬到头要脱离苦海了。
00后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很大的改变。父母慢慢振作起来，开始重新经营残缺破碎的家，好像有儿子才有活着的动力。所有人都对00后格外疼爱有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手里怕化。毕竟，对于一个失去过孩子的家庭，一个崭新的小生命被寄托了太多的希望。
不信鬼神的老妈开始给00后请先生算五行、取名字，三岁之前不能去外婆家，十岁之前不好养等阴阳怪气的事情全都信。关于00后的一切都小心紧张到极致，生怕再有任何差池，妈妈的愿望是00后能健康的长大，然后给予无限的宠爱。00后上学前没有离开过妈妈的视线，小学六年每天早中晚接送，初中三年每天中午送饭到学校。要啥给啥都尽力给最好的。说话轻声细语，从来不批评不说一句重话，00后所有的同学都羡慕他怎么有一个那么温柔的好妈妈。00后9岁脖子上还戴个闪亮的银项圈，10岁了还在被喂饭，12岁的时候不知道盛饭这个动作怎么完成，15岁的少年还是个儿童。
我身边没有哪个母亲这么养孩子，这对我来说纯属赤裸裸的慈母多败儿！
和一个比自己小12岁的人是无法争宠的，何况妈妈纵容我对00后做一切恶行，当你的对手不足以成为你的对手，你就会放弃战斗。我只是执着的反对妈妈对00后的过度宠爱，告诉他儿子得穷养，不打不成才。对，她当然不会搭理我。
好在00后性格温吞、善良，从小就很听话，除了生活不能自理，并没有因为妈妈的宠爱惹出一身毛病。对于之前的事，整个家族、村子好像用无形的默契织了一张巨大网，让00后至今都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的父母和姐姐都比别人的家的年纪都大这么多。没有人再提起过有关那场悲剧相关的一切，更没有人提起有关那个年幼的生命的任何世情，就连早些年清明会带我去他坟前上香的奶奶都去世了。而唯一去过他坟前还在活着的我，却忘记了那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坡上，哪一个没有墓碑的小土包才是他的沉睡的地方。
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么平静的过下去，他再也不需要被提起。却没想到，妈妈会在某一天的早晨告诉我，那个被世人遗憾的他才是妈妈最爱的孩子。
前段时间妈妈来武汉陪我小住，某个周末的早上我被噩梦惊醒，于是母女俩一大早就开始分享凶险又奇葩的噩梦经历。我说到爷爷奶奶去世我连续半年每天晚上梦到两个位老人，妈妈接话说家里发生事故后她也做梦，梦了一年多。不用说，我知道她梦的是什么，于是压低声音小心的问：老妈，你有没有觉得00后长得很像之前那位，我梦见过一次，好像长得差不多。妈妈立刻反驳说，不像，完全不像！
这句不像，像是触碰到了妈妈心里一个被包裹着封存了很久，满是伤痕却最柔软的地方。曾经为之悲痛欲绝的妈妈，从容的和我讲了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故事。没有悲伤、毫不刻意。
妈妈笑着说：“我这辈子有三个孩子，你的性格像男孩，不是我理想中温柔乖巧的小棉袄，00后的性格内向太善良、长得也秀气，不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你敢杀鸡00后却舍不得踩蚂蚁。而他虎头虎脑，非常聪明，比同年龄的小孩子机灵很多。他相信妈妈就是他的天，就算妈妈错了他也会说妈妈是对的，遇到危险会毫不犹豫的冲到前面说要保护妈妈。他很喜欢玩抢，崇拜军人，他喜欢当英雄，他一直说等他长大了，要当一个能保护妈妈的超级大英雄。这种讨人欢心的灵气，是你和00后永远都不会有的。”
“他也很喜欢姐姐，对姐姐很依赖。给他一块钱的零花钱，他会再要一块钱给姐姐，没要到就分五毛给姐姐。买冰棍从来只买两根，给他买任何吃的玩的，他都会要双份留一份给姐姐。看着你们小时候一起嬉戏打闹，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而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能长大。”
“好多事情，像是注定了似的。那天你外婆生病了，他非要去看外婆。说好在你外婆家留宿的，可是另一个亲戚家时有事你奶奶要我们回家。本来你爸一个人回家就行了的，可是他却追着要一起回来。我抱他在怀里的时候，他看到我哭，还在安慰我，给我擦眼泪。”
“他想法很多，9岁那年和我念叨很久，说想穿西装变小大人，我没答应。说等他十周岁生日了给他买，没想到居然没等到那一天。这件事情我很后悔，吩咐了家里他走的时候一定要穿小西装，听说他穿西装的样子可精神了，可惜我没能看见。”
“他走了，却活到我梦里来了。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睡着了就梦到他和我生活在一起，醒来却怎么都找不到他，我多想和他一起走，可是你还在，你也还没有长大。这种感觉就像刀子搅心窝，拔出刀子抽走心窝，胸口有个大窟窿，但是人还得活着。没有人知道我为他留了多少眼泪，没有知道我有多想他。”
“最后一个和他有关的梦，是我在梦里知道他已经没了，哭了很久很久，突然整片天都红了，我再低头就捡到一个背篓，篓子里坐着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我擦干眼泪背着搂子回家了。我猜是上天看我可怜赐了一个孩子给我。”
“所有人都说我疼爱00后，只我自己知道那只是在小心翼翼的养孩子，而不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发自内心的爱和喜欢，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对00后的爱是假的。有了00后，我开心但是又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怕他再出意外，怕他会又长不。在00后面前，我只知道把一切我觉得好的都给他，不留遗憾的爱他，我只知道我要不停的对他好对他好，但是没有一个普通的妈妈应有的快乐。”
“有些人是不能被取代的，失去一个孩子也不是另一个孩子能填补的。他在我生命里带走了很多东西，比如发自内心的喜欢自己孩子的感觉，比如当妈妈的幸福感，比如对一个人疯狂的想念。”
“你在外工作十年，经常有人问我想不想女儿，我都说不想，我是真的不想你。包括00后现在武汉上学，我只担心他过得好不好，但是不想他。他在武汉小半年，我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最多到了时间，给他发个微信问他钱够不够。我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我早就忘记了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或者我不知道怎么当妈妈，这些都是被他带走的。”
“他在我记忆里，一直都是9岁时候的样子，永远不会长大。但是我知道，如果他长大了，一定是有担当的男子汉，一定还是很爱自己的妈妈。”
妈妈讲一段故事的时候，她的平静像一颗炸弹把我的心给炸平了。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我是那场事故里的受害人，这个家庭对我缺失了太多的爱和教育，让我对家的概念充满了恐惧，长大后我承认这段特殊的人生经历让我早熟，学会乐观面对让人束手无策的生活。现在我才明白，我以为我压制了17年的黑暗与悲伤，不过是妈妈的世界里的沧海一粟。原来生活真的就是一个不断让你明白，你有多渺小的过程。不被秒成渣，你就不知道你有多自大。
我不能对妈妈这些年的心境感同身受，更不能体会她是如何度过了怎样漫长的黑暗时光，才能有这么坦然翻开心底最深处伤疤的勇气。纵然伤疤丑陋且无法抚平，但岁月会带走曾经的悲伤，温暖下一个天亮。
尽管我那尊个性强势、没心没肺、动不动就揍我、拼命催我嫁人的老妈子，这么直接的说我和00后都不是她最爱孩子，永远都不能讨得母上的真欢心。我和00后还是会死皮赖脸爱护她，守护她，像她最爱的那个孩子一样，当个大英雄保护她。
等她再老一点以后，我会告诉她，她对我们残缺的爱，也是最好的爱。
此文屏蔽00后，等他长大到能承担这一切的时候，再解开封印，还他一个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