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祝福

我不知道这种仪式学名叫什么,只能从鲁迅先生那儿偷一个词,管它叫作“祝福”。

老人们都叫它“过年”,但这个词实在太宽泛,容易引发歧义。也有叫做“祝香”的,但是好像一年要祝香几次,单单这一次的意味却不同以往,隆重一些,也强调一些。因此,我还是觉得“祝福”更妥帖。

往年,这场仪式跟我没啥关系。

我家是外来户,老娘是外地人。外地人老娘在那个小村子里,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融合的过程。我听着她的舌头一寸寸地软下来,看着她的活动范围一尺尺地大出来。终于,在我七八岁那年,老爹买下了江姓人家的旧屋。有村人跑来跟老娘说:你今年要祝祝香了。

老娘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我像看热闹一样围观了老娘第一次祝香的经过。我看着她局促不安地依据指示将各种物事排列到位,精确到几个酒盅,几双筷,调羹的方向,长凳的摆放。随后她走到大门外,对着空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别扭的无锡口音含混不清客客气气地说话。负责指导的老妇人很有耐心地点头称是,再指点着她什么时候筛酒,什么时候盛汤,什么时候上饭,什么时候磕头,什么时候化锭(把折好的纸锭烧掉)。老娘在做这些动作时的喃喃自语,指导的老妇必定会用更加响亮和热情的声音重复一遍,她说得是那样自然,真诚,仿佛她才是那个正在地上虔诚叩头的女人。这一点一直令我惊奇。

结束的时候,老娘把所有的长凳往外统一统,然后非常客气地说完“招待不周一路走好明年再来”之类的客气话,露出满脸的如释重负。

作为一个小孩,我要贡献的,就是在老娘把一大堆用黄纸和锡箔辛辛苦苦折出来的锭点燃时,胡乱磕几个头,嬉皮笑脸地作狗熊状。

后来,老爹同他的李姓妹妹恢复了往来,老娘就觉得很有必要把李家的列祖列宗请上门吃年夜饭。于是那一年,老娘特地叫了一辆面包车,点着三支清香,从长安桥的老屋里开始虔诚地呼唤:“李家门里的爷爷奶奶,各位老祖宗,跟我去八士吃年夜饭啊。”大冷的天,面包车车门特意留出一条缝,为的是让晚来的先人也能上车。我坐在车里,看着冷热空气流进流出,脑子里幻想着老祖宗的样子,应该也像那条门缝一样,是扁而柔软的一张薄片吧?

车子开到家门口,老娘继续点着香,煞有介事地把那团空气领进门来,向原来江姓祖宗隆重介绍。这回“人”多了,也数不清了,老娘也在祝香的事业上顺利进阶自有办法应付了。她收拢了所有的小酒盅,换成几个碗,每个碗里叠着一只酒盅。筷子也不再一双双分好,而是随意抓起一把,放在桌子一角。化锭的时候,老娘会化两堆,每次都会预告:江(李)家门里个老祖宗,这是给你们的锭,请收好,不要嫌少——诸如此类。

酒盅不必分,碗筷不必分,孝敬的钞票也全部混在一处。先人们不愧是活人们的榜样,是那么友好和睦的一群。

再后来,我高家的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了。那是我嫡亲的爷爷奶奶。老娘请教了原来的那位老师,她也认为应该区分开来以示郑重。因此,从那年开始,老娘的祝福要分批进行。但先人们真的是和蔼可亲得很,原来的酒菜都不必换,只要放到灶头上稍微热一热。稍微到什么程度?沾到水蒸气就行。所以老娘有时要请我帮忙端进端出,我也乐意得很。

再往后,我外出读书,工作,基本就完全告别了老娘年终的祝福仪式。先人们真的都非常体恤晚辈,只要进入腊月,哪一天请他们吃年夜饭他们都没有意见。所以,老娘总是在腊月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个人操办这面向江、李、高三家祖先的盛大宴请。直到前几年,我把她接进我买的小小房子里的时候,她才又一次用几支清香,把那些薄而柔软的灵魂引到了新的住址。

前不久老娘住院的那几天,她最最不放心的就是这场祝福。出院了,缓过一口气,今天一大早,去菜场买回三荤三素,我第一次这样深入地参与到这场祝福里。

火焰点燃的那一刻,屋子里充满光明和温暖。我蹲在盆前,不断地把锡箔锭捧进火里。烟升起来,雾升起来,世界在我面前微微晃动。我的脸很烫,眼睛很干。盆里的火焰渐渐矮下去,余烬明明灭灭,像在发布某种奇怪的暗码。

……

老娘的声音传来:“可以收了。”

她又转向另一侧:“今年我刚刚住院回来,脑子不大好,哪里做得不好不到位你们多多包涵啊。”

我跟着说:“明年再来啊吃年夜饭啊。”

我说得很轻很轻,比第一次站在门口召唤先人的老娘更轻更轻。但先人们一定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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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学校,收到的明信片,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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