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笋,长在紫云山上,那是一个如仙境般的地方,山泉潺潺山花烂漫,绿草如茵翠竹成林。
刚出生时,我以为我只是一颗普通的笋,和其他笋一样的。父母亲沉默寡言,只有在山风来时,偶偶细语。
父亲魁梧母亲隽秀,他们以一棵竹子的姿态引领我破土而出,然后成长,虽然我还在笋壳里,那是父母亲能给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的爱。
山里的日子寂寞而悠闲,可我并不寂寞。春天里有布谷鸟在唱歌;台阶上的苔藓和我一起长大,爱让我猜他们谁的年龄大;还有一两只蝴蝶经常绕着我跳舞,她们的翅膀很好看,和台阶边的绣球花一样好看;偶尔也有脚步声路过,我便懂得了一个新鲜的词儿,鞋。皮鞋、球鞋、高跟鞋、凉鞋……各式各样的鞋。人类很奇怪,就一双脚,却给它买了好多好多不一样的鞋。我不懂为什么,也懒得去懂。
我还是以为我和台阶另一边,那棵叫阿褐的笋一样,是一棵普通的笋,和它一样,会越长越高,然后总有一天,我将和我父母亲一样,成为一棵隽秀挺拔的竹子,每天在山风来时,沙沙沙沙唱着只有我们竹子听得懂的歌。
生命的快乐成长在我顶头碰上了那座房子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不知道在哪一天,我头上碰到一个不明物体,很坚硬,很粗糙。
我先是试探性地继续往上长,我不信邪,我以为,只要我继续往上长,就可以把它顶开了,就如我破土时,顶掉的那颗石子。
那个沉重坚硬的压顶冷着脸,毫不为我的向上的尖锋所动。
我不甘心,在一场春雨过后,我吸足了大地给我的养分,攒足了劲,卯足了力气,拼劲往上一窜!
笋壳压扁了,我稚嫩的皮肤察觉到了疼痛,远远超过了当年那破土时的瞬间疼痛。我喘不过气来,杵在那里,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命运和那棵阿褐不一样?和身边许多许多的笋不一样?甚至和我的父母亲都不一样?
我不甘心!
接下里的几十个日夜里,我没有放弃,我的躯干越发粗壮了,力气越来越大了,我想掀翻这股沉重的压力!
经过了有如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岁月,至少我自己觉得是,我失败了!
我发现我已经被不由自主地压弯了身子,以一种艰难的、痛苦的姿势,努力把脑袋伸向有阳光的那一个方向。这种痛苦的生命之重承受,令我绝望!我想到了死。
我是一棵笋,我没有眼泪。可是我需要哭,需要宣泄心里的悲愤!
春雨是一位善良的姑姑,她让山风大哥带她过来,她说,我帮你吧。
于是,我眼泪簌簌,无声无息地哭了三天,直至太阳爷爷看不下去了,不忍心地伸手擦干了我的泪。
哭了一场,我心里舒服了不少。我心里想,还好,我没有听到“咔嚓”那一声,那说明,我还活着,没有因为这个沉重的压力而夭折了。
心里便有了庆幸。有了庆幸,便有了还是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心。
两个路人从我眼前走过,我看到了走上台阶的两双鞋,一双男人的,一双女人的。
我听到他们的聊天,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字,第一次听到这俩字,“宿命”。
我是一棵笋,一棵吸取天地精华成长,所以有了灵性有了悟性的笋。
宿命。
一语惊醒梦中人!不,梦中笋。
这个世界,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带着本体的宿命而来。
譬如这山里的笋,很多是成为了人类餐桌上的美食,供养人类就是他们的宿命;有一部分长成参天大竹后被砍伐,奔赴各种用处,物尽其用是他们的宿命;还有一部分获尽天年,终身在这座山里自生自灭,繁衍后代息息相传是他们的宿命……
而我的宿命,因为这份沉重的压力,逃过了成为美餐的一劫,躲过了被砍伐的一刀,也避开了自生自灭平庸的一生。
我站在这里,撑起这座房子的一角!我因我站成这令人难受的姿势,受着令人难以承受的压力,震撼了许许多多偶遇的路人心,令他们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机,拍下我,一棵笋,同时拍下我和顶着的这座房子。
他们心里感慨万千,各有各的心有千千结。
譬如这位庄子自在,因为我,敲下了一堆符号。我不认得这些符号,但是我知道,是因为我,才有了这堆符号的排列产生。
我是一棵笋,一棵紫云山的笋。
我的生命很短暂,可我的宿命却是三生三世里一场轮回。
山泉依旧在不知疲乏地唱着歌,芝麻也开花了,微微的风,竹子沙沙沙沙摇摆吟唱,布满了青藓的台阶上,我看到了你迈上台阶的脚,穿着一双灰色的布鞋。
在雨后的紫云山里,邂逅一棵笋,一棵承重的笋,是你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三生石上记载了的宿命。
我是一棵笋,一棵紫云山上的笋。